日子一天天過去,成阿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時候可以靠在枕頭上說很長時間的話,有時候卻持續昏睡一整天。小米每天守在醫院裏陪伴成阿姨,不知不覺中,暑假就快要結束了。裴優幾乎每天都會來到病房看望成阿姨的病情,他溫柔體貼、認真細心,很快就和成阿姨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當成阿姨病情加重的時候,他也會整夜地守在病房裏,讓成媛和小米可以多休息一會兒。
深夜在醫院。
有時小米會忽然從噩夢中驚醒。
她滿額虛汗,低喘著睜開眼睛。裴優靜靜坐在成阿姨病床邊,月光灑進病房,將他的背影映照得皎潔聖華。他似乎總能察覺到她的動靜,靜靜回頭給她一個柔和的微笑。
那微笑的模樣……
從神態、舉止、嗓音到那些細微的動作,都和翌是那麼的相似……
怔怔望著他出神,剛從噩夢中驚醒的小米經常會分辨不清楚他究竟是誰。長久地望著他發怔,然後,慢慢地,她的目光開始黯淡。不是他,就算相似到了骨子裏也不是他。她已經弄錯了一次,殘忍地傷害到了無辜的人。她沒有任何借口再犯下同樣的錯。
她開始有意識地回避裴優。
隻要裴優出現在成阿姨的病房,她都會胡亂找個借口躲出去。她知道自己在情緒低落時,意誌力會脆弱到很輕易就會崩潰的地步。不看到那熟悉的麵容,不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她才不會再度被臆想所****。
可是——
裴優卻總會奇異地“捉”到她。
醫院幽靜的走廊裏,他修長的身子常常擋在欲逃開的她麵前,笑容溫和而無奈:“為什麼要躲著我呢?我很可怕嗎?”
小米失神地說不出話。
“多告訴我一些關於翌的事情,好嗎?”裴優凝視她,“拜托了。”
裴振華很少在家。
而幾乎每次到裴家,小米都能看見尹堂曜擁著一個個女孩子進進出出。他開著鮮紅色跑車,在花園前的山路上呼嘯而過,車內依偎著不同的美麗女孩,熱烈的音樂聲在空氣裏喧囂,子彈般飛駛而過的速度,淩厲的刹車聲驚飛林鳥。
遠遠地望去——
尹堂曜的身影卻冰冷孤煞得仿佛冷漠的冰雕。
每當看到他,小米總會頓時手足無措,身子僵硬,心底抽痛絞成一團。然而裴優雖然微笑但是堅持,讓她坐在花園裏跟他講翌的往事。
午後的陽光灑進花園,花香輕輕迷漫在夏末的微風裏。綠樹下,白色藤製的小圓桌,白色細花的瓷壺,嫋嫋茶香,精致的茶點。白色藤椅中,裴優凝神低頭品茶,小米怔怔望著對麵的他。
此刻。
靜謐的空間仿佛隻是屬於他和她的。
望著裴優,她恍惚中有種時間凝固的錯覺,心跳放得很慢,慢到可以感覺到血液在體內靜靜地流淌。
“翌的功課很好,是嗎?”裴優笑著問。
“是的。”
“每次考試都是前幾名嗎?”
“不是。”她搖搖頭。
“……?”
她的目光輕輕落在裴優俊雅的麵容,笑一笑:“不是前幾名,他永遠都是第一名,你無法想象世上會有那麼優秀的人。就算考入清遠以後,他也依然是係裏最出色的學生。甚至有一次,一個全國法語演講大賽,原本準備參賽的外語係同學突然生病沒有辦法去,他臨時頂替參加都獲得了第一名。”
“他的法語很好?”裴優驚奇地問。
“翌會很多種語言呢,他說每一國語言都有不同的優美和韻味,法語他尤其喜歡,當初也曾經下過一些功夫。”
裴優眼底閃出驚奇的光芒:“那就怪不得了。”
“怎麼?”
“以前為了查閱一些法文資料,我開始自學法語,嗬嗬,學習的時候覺得特別輕鬆和容易。當時我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那些法語的東西早就存在我的腦子裏一樣,是有人給我的,而不是我去學會的。”
小米怔了怔:“……聽說雙胞胎之間有很神奇的聯係。”
“而且,我也踢足球啊。”裴優摸摸鼻子,笑,“上次聽你說起翌足球踢得非常好。”
“你踢什麼位置?”
“中鋒。”
她眼睛頓時閃亮:“哈,跟翌一樣呢!”
“不過,我基本是踢替補,”裴優不好意思地笑,“可能是身體有些單薄,在球場上很容易被對方的防守隊員絆倒。有一次我被人狠狠鏟倒在地上,傷到了膝蓋,後來就不怎麼踢球了。”
她身子一顫,驚聲說:“膝蓋?!”
“嗯?”
“是兩年前嗎?”
“對啊。”
“是秋天嗎?!”她屏住呼吸,緊緊盯著他,“左膝嗎?!傷得很嚴重嗎?!”
裴優微微吃驚:“是啊,你怎麼知道?”如今他的膝蓋上還有那道傷疤。
小米驚得無法呼吸。
她記得在那場比賽中,在沒有人防守的情況下,翌忽然摔倒。他重重摔倒在球場上,左膝血流如注受傷嚴重,無法再繼續比賽。後來,清遠輸掉了那場大學聯賽的決賽,隻拿到亞軍。
裴優也驚呆了。
半晌,他輕輕將手中的茶杯放到圓桌上,垂下眼睛,睫毛在他俊雅的麵容映下淡淡的陰影。他扯動唇角,淡淡苦笑:
“可惜我們球隊早早預賽就被淘汰了,如果能夠進入複賽圈,說不定……”
夏末的風帶著清爽之意。
花香淺淡。
花園外是寧靜的山路。
茂密綠樹下。
小米寧靜地坐著,凝望著身邊穿著白襯衣的裴優,忽然間有種宿命的感覺。樹葉沙沙響,陽光在樹葉的縫隙間閃耀,血液流淌得如此之緩慢,她靜靜凝望著他,心跳緩慢得可以聽到每一次脈動。
裴優抬頭。
隻見斑駁的樹蔭裏,她的短發細細絨絨,薄薄的嘴唇,一雙月芽般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目光清澈,靜靜地凝望著他,目光裏有一種心痛和憂傷,像是怕被人發現,她努力克製著將之深深掩藏在眼底。
“你——就是這樣望著翌嗎?”裴優心中一動,忽然問。
小米趕忙低下頭。
“對不起。”
她咬住嘴唇,知道自己又失態了。雖然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他是裴優是翌的哥哥,可是……
“小米,謝謝你。”裴優唇邊有柔和的笑意,他的目光也很柔和,“雖然我好像沒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可是,真的很謝謝你對翌的好。”
“不!”她慢慢搖頭,“你錯了,我不是這樣望著翌的!我……”她咬緊嘴唇,“……我對翌也一點都不好。我總是凶巴巴地瞪他,很大聲地跟他說話……我對他糟糕極了,我又任性又自私又小氣……”
裴優怔住。
她深吸口氣,微笑著望向他:“你看,所以我很後悔。”
“小米……”
“翌是世上最善良最容易滿足的人,他隻要一碗麵一個溫柔的笑容就會覺得很開心的。可是,我偏偏又懶又凶巴巴……”她笑容很靜,“如果換做是別的女孩子,他一定會很有福氣吧,別的女孩子一定都會很珍惜很珍惜他。”
裴優心中驚痛,此刻的她靜靜坐在白色藤椅裏,然而卻有種仿佛靈魂被抽走般,輕輕飄蕩在空中的透明感覺。
“如今,我什麼都學會了,”她靜靜的笑容也近乎透明,“可是,什麼都沒有用了。……我知道,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裴優知道,這也是對自己的懲罰。如果他早些知道自己還有個弟弟,他從沒有照顧過這個弟弟……
他溫和地握住她的手背。
用任何語言都無法安慰她,他可以體會到她所有的感情,那深刻的痛苦與懊悔,在這一瞬間,他和她是共通的。
夏末的陽光燦爛而不刺眼。
白雲靜靜飄在蔚藍的天空,澄澈的藍色,從天地之初到遙遠的未來都會是如此寧靜的蔚藍。
風吹來。
花園裏有芬芳的香氣。
裴優和小米靜靜地坐著,他握著她的手,兩人靜靜地想念著同一個永不能忘記的人。
突然——
鮮紅的跑車呼嘯著從花園前的山路飛駛而來!
尖銳的刹車聲!
法拉利停在對麵那座白色花園別墅前。一個又高又帥的男孩子從車裏下來,他孤獨的背影沁出攝人的冷漠,亞麻色的頭發卻被午後陽光炫目出一絲邪氣的光芒。
“曜——”
車裏清純的女孩子發現自己好像被遺忘了,隻得怏怏地喊一聲,然後自己推開車門出來,滿臉笑容地跑過去重新偎到他身邊。
花園裏。
綠樹下。
小米低下了頭。
尹堂曜背對著裴家花園,太陽的光芒將他的背影投在地上,冷漠而斜長的背影,隔著寂靜的山路,逼得人透不過氣。
他走了幾步。
忽然。
他站住。
尹堂曜突兀地站住,一動不動。
身邊的女孩子用手遮住陽光抱怨著什麼,鬧哄哄的聲音,世界裏一片蒼蠅般嗡嗡的噪聲。他知道她在那裏,跟優在一起,在裴家的花園裏。她肆無忌憚地出現在他的生命中,肆無忌憚地戲耍他,然後,又肆無忌憚地跟他的朋友在一起。他想要證明她對於自己是無所謂的存在。可是,重新浪蕩在無數女孩子當中,隻是證明了他是一個可笑的白癡。
慢慢地,尹堂曜轉身——
冰冷而憎惡的目光直直落在裴家花園裏那個鴕鳥般將腦袋埋得很低的女孩子身上,而裴優的手正覆蓋著她的手背。
花香依然芬芳。
空氣中卻染上幾分詭異的氣息。
裴家花園。
尹堂曜背脊僵硬地坐在白色藤椅裏,他陰冷地盯著麵色蒼白呼吸有些紊亂的小米,一言不發,眼底透出殘酷的恨意。裴優笑著為他斟杯綠茶,搖頭道:
“怎麼讓那個女孩子就那樣走了呢?這裏很難打到車的。”
茶香嫋嫋在杯中。
沒人說話。
尹堂曜瞳孔緊縮,他抿緊嘴唇,死死盯住她。她仿佛瘦了點,肩膀更加單薄,孱弱得仿佛若是他目光再冰冷些,她隨時就會失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