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元是一番好意,替金家省儉一點款子。現在聽他們弟兄口音,總是怕負省儉兩個字的名義,自己又何必苦苦多這事去吃力不討好,便道:“還是這話適得其中,就照這樣辦罷。現在第一要辦的,便是府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要穿的孝衣,總在一百件以上,就是上房裏穿的,也有三四十件。這要叫一班裁縫來,連夜趕快地做。”鳳舉道:“這倒說的是。不過平常人家用的,都是一種粗白布做的,未免寒酸。我們不在乎省那幾個錢,我想用一種俄國標或者漂白竹布。”趙孟元聽了這話,眉毛又皺了幾皺,雖有十二分的忍耐性,到了這時,也不得不說上一兩句,便道:“若論平常的孝衣呢,寒酸倒是寒酸。不過古人定禮,這種凶服,本來就不要好布,為了形容出一種淒慘的景象出來。自古以來,無論誰家都是這樣,府上若用粗布做了,越顯得很懂古禮,我想決沒人反說省錢的。關於這些事,都會斟酌,賢昆仲用不著操心,隻要給我一個花錢的範圍就是了。”鳳舉道:“沒有範圍,家母說了,盡量去辦。”說到這裏,柴賈二位,把帳單已經開來了。趙孟元卻不似先那樣仔細地看,隻看了一個大概。就是這帳單子,也不是先前那樣嚇人,把數目都寫了個酌中。趙孟元道:“這樣子就很好了,應該隻有添的,沒有減少的了。事不宜遲,你們就去辦起來罷。”柴先生道:“現在帳房裏還共存有一千多元現款,動用大數目,少不得要開支票。”鳳舉道:“這個你又何必問呢?隻管開就是了。”趙孟元道:“大爺這話可沒有領會到柴先生的意思。往日帳房動用數百元的數目,或者開支票,都是要向總理請示的。現在總理去世了,他還照著老例,遇到大事,不能不問大爺一下。”鳳舉被他一提,這才明白,因道:“你這話說得對。我想這兩天要用整批款子的地方,一定不在少處,可以先報一個總數目,然後我再向太太請示去。”柴先生道:“太太這兩天是很傷心的,我們不能時時刻刻到上房去麻煩,我想遇事請大爺作主就行了。就是大爺不在前麵,還有二爺三爺七爺呢,都可以問的,那就便當多了。”鳳舉也不曾深為考量,聽到這種說法,倒以為帳房裏很恭維他們兄弟。就點點頭答道:“你這話也說的是,就是這樣的辦罷。”柴賈二位照著往日對金銓的態度,向鳳舉連說兩聲是,便退下去了。
劉守華本早出來了,他一看到前麵客廳裏來的客很多,因此替鳳舉弟兄們出去應酬了一遍。這時他到內客廳裏,聽了他們所議喪事的辦法,有點不對。在外國看過許多名人的喪事,隻是儀式隆重而已,沒有在乎花錢圖熱鬧的。可是開口,又怕他們說洋氣重,不懂中國社會風俗。因此也不說什麼。鳳舉說是托他和趙孟元共同指揮著,他也就答應了。這樣一來,仆役們都知道喪事是要鋪張的,大家也就放開手來幹了。
自這日十點鍾起,金家上上下下,電燈一齊亮著,烏衣巷這一條胡同,都讓車子塞滿了。上房裏是親戚來慰問的,外客廳裏是政界銀行界來唁問的,內客廳裏齊集了金家的一些親信,帳房裏是承辦喪事的來去接洽,門房圍著許多外來的聽差,廚房預備點心。這除了上房女眷們哭聲而外,這樣鬧哄哄的,令人感覺不到有抱恨終無的喪事。前後幾重院子,為了趕辦喪棚,臨時點著許多汽油燈。這汽油燈放著白光,燃燒出一種嗡嗡的聲音,許多人在白光之下跑來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種淩亂的景象來。上房裏,許多女眷們都圍著金太太在自己屋裏,不讓她到停喪的屋子裏去。金太太的喉嚨,帶著啞音,隻向眾人敘述金銓一生對人對己種種的好處,說得傷心了,便哭上一遍。舉家人忙到天亮,金太太也就又哭又說坐到天亮。鳳舉兄弟們,神經受了重大的刺激,也就忘了要睡覺,混混沌沌,鬧到天亮。還是朋友們相勸,今天的事更多,趁早都要去休息一下子,回頭也好應酬事情。鳳舉兄弟們一想,各自回房安息。
弟兄裏麵,這時各有各的心事,尤以燕西的心事最複雜。他知道,男女兄弟或有職業,或有積善,或有本領,或有好親戚幫助,自己這四項之中,卻是一件也站立不住。父親在日,全靠一點月費零用,父親去世了,月費恐怕不能維持。要說去弄差事,好差事已經失了泰山之靠,不容易到手了。小差事便有了,百兒八十的薪水,何濟於事?有父親是覺察不到可貴,而今父親沒了,才覺得失所依靠了。他這樣一肚子心事,在大家一處談著,還可以壓製一下,離開了眾人,心事就完全湧上來。走到自己房裏,隻見清秋側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手托著半邊臉呆了,隻管垂淚珠兒。燕西進來了,她也不理會。燕西道:“這樣子,你也一宿沒睡嗎?”清秋點了點頭,不作聲。燕西道:“你不是在母親房裏嗎?幾時進來的?”清秋道:“我們勸得母親睡了,我就回房來。我想,我這人太沒有福氣,有這樣公正這樣仁慈的公公,隻來半年,便失去了。我們夫婦,是一對羽翼沒有長成的小鳥,怎能……”說到這裏,就哽咽住了。燕西聽她這一番話,正兜動了自己滿腹的心事,不覺也垂下淚來。因拿手絹擦著眼睛道:“誰也作夢想不到這件事。事到如今,有什麼法子?我們隻好過著瞧瞧罷。”正說到這裏,院子外有人叫道:“七爺在這裏嗎?”燕西在玻璃窗子裏向外一看,隻見金榮兩手托著一大疊白衣服進來。因道:“有什麼事?你進來罷。”金榮將衣服拿進來,放在外麵屋子裏桌上,垂著淚道:“你的孝衣得了,少***也得了,連夜趕起來的。”燕西一看,白衣服上,又托著兩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頂三梁冠。自己一想,昨日早上很高興起來,哪料到今日早上會穿戴這些東西哩?兩手捧了臉,望著桌子,頓腳放聲大哭。哭到傷心之處,金榮也靠了門框哭起來。清秋垂了一會淚,牽著燕西的手道:“盡哭也不是事。你熬了一夜,應該休息一會子了。待一會子起來,恐怕還有不少的事呢。”燕西哭傷了心,哪裏止得住?還是兩個老媽子走來帶勸帶推,把他推到屋子裏床邊去,他和衣向下一倒,伏在床上嗚咽了一會,就昏睡過去了。但是他心裏慌亂,睡不穩帖,隻睡了兩個鍾頭便醒了。起來看時,清秋依然側身坐在沙發上,可把頭低了,一直垂到椅靠轉拐的夾縫裏去,原來就是這樣睡著了。燕西見她那嬌小的身材,也不是一個能窮苦耐勞的人。父親一死,這個大家恐怕要分裂。分裂之後,自己的前途太沒有把握,難道還讓她跟著去吃苦嗎?想到這裏,望著她,不由呆了一呆。隻在這靜默的時間,卻聽到遠遠有哭聲。心想,這個時候,不是房間裏想心事的時候,於是便向外麵走來,剛出院門,隻見家中仆役們,都套上了一件白衣。自己身上還穿一件綢麵襯絨袍子,這如何能走出去?複轉身回房,將孝衫麻衣穿上了,更捆上白布拖巾,戴了三梁冠,這才向前麵來。
到了上房堂屋時,各大小院子裏已是把孝棚架起來了。所有的柱子和屋簷一齊都用白布彩掛繞著。來來往往的人,誰也是一身白,看了這種景象,令人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奇怪的感想。剛走到母親房門口,金太太垂淚走了出來道:“去看看你父親罷,看一刻是一刻了,壽材已經買好了,未時就要入殮了。”說著,一麵向前走。燕西一聲言語不得,扶了金太太向金銓臥室裏去。這時,鳳舉正陪著梁大夫和兩個助手,在屋子裏用藥水擦抹金銓的身體。女眷們在外麵屋子裏坐著,眼圈兒都是紅紅的。鳳舉見母親來了,便上前攔住了道:“媽,就在外麵屋子裏坐罷。”金太太也不等他說下句,便道:“我還能見幾麵?你不讓我看著你父親嗎?”說時,便向前奔。可是一到房門口,就哽咽起來了。在外麵屋子裏的女眷們,一齊向前,再三勸解,說是等洗抹完了,再看也不遲,這時候上前,不免礙大夫的事。金太太勉強也不能進去,隻得算了。然而就是坐在這外麵屋子裏,對著金銓那屋子,想到室在人亡,也不由得悲從中來。加上滿眼都是些穿白衣的,金銓屋子玻璃窗裏垂著綠幔。往日卷著綠幔,遠遠地就可以看到他坐在靠窗子一張椅子邊,很自在地抽著雪茄。而今桌子與綠幔依然,卻在玻璃上縱橫貼了兩張白紙條。便是這一點,結束了四十年的夫妻,不由得金太太又哭起來。她昨天一晚,已經是哭了數場,又不曾好好地睡上一覺,因此哭得傷心了,身子便昏暈著支持不住,人斜靠了椅子慢慢地就溜了下去,同時哭聲也沒有了,嘴裏隻會哼。燕西連忙就叫梁大夫過來,問是怎麼了,梁大夫診了一診脈,說是“不要緊,這是人過於傷感,身體疲倦了,讓太太好好地休息一會兒,也就回過來了,不吃藥也不礙事的。為慎重一點起見,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回家,叫家裏送點藥水來。”燕西於是叫聽差們將母親抬到一張藤椅上,先抬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