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3 / 3)

這裏剛進房,外麵又是一陣大嚷,隻聽說是:“不好了!二姨太不好了!快快找大夫罷。”燕西聽了這話,也是一陣驚慌,便問:“誰嚷?二姨媽怎麼樣了?”二姨太屋裏一個老媽子,走上前拉住燕西道:“七爺瞧瞧去,二姨太不好了!”燕西見那老媽子臉色白中透青,料是不好,遂分付屋子裏的人,好好地看著母親,自己連忙到二姨太屋子裏來。隻見二姨太直挺挺睡在床上,聲息全無。梅麗站在麵前,亂頓著腳,娘呀媽呀的哭著嚷著。燕西問道:“二姨媽怎麼了?怎麼了?”梅麗哭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的,剛才我要進房來拿東西,門是關的,隨便怎樣叫不應。還是劉媽打破玻璃窗,爬進來開的門,見娘睡在床上,一點聲音沒有,動也不動,我才知道不好了。七哥,怎麼樣辦呢?”說著,拉了燕西的手,隻管跳腳。燕西伸手摸了二姨太的鼻息,依然還有,再按手脈,也還跳著。因道:“大夫還在家裏,大概不要緊的。”說到這裏,清秋同鳳舉夫婦先來了,接上其餘的家人,也都來了,立刻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梁大夫在屋外就嚷著道:“無論是吃什麼東西,隻要時間不久,總有法子想。”說著擠上前,就看了看脈,口裏道:“這是吃了東西,請大家找找看,屋子裏犄角上,桌子抽屜裏,有什麼瓶子罐子沒有?知道是吃什麼東西,就好下手了。”一句話將大家提醒,便四處亂找,還是清秋在床底下發現了一張油紙,撿起來嗅一嗅,很有煙土氣味。便送給梁大夫看。他道:“是的,這是用煙泡了水喝了。不要緊,還有救。我再打電話回去,叫他們送救治的東西來。”說著,他馬上又在人叢中擠了出來。梁大夫一麵打電話,一麵就分付金宅的聽差的,去取藥品。不到二十分鍾,藥品取來了,梁大夫帶著兩個助手,就來救治。這時,二姨太在床上睡著,兩眼緊閉,臉上微微白中透青,不時地哼上兩聲。梁大夫解開她的胸襟,先打了兩藥針,接上就讓助手扶著她的頭,親自撬開她的口,用小瓶子對著嘴裏,灌下兩瓶藥水下去。二姨太似有點知道有人救她了,又大大地哼上了兩聲。梁大夫這才回轉頭來對大家道:“大概吃的不多,不過時間久一點,麻醉過去了,再給她洗洗腸子,就可沒事。府上哪裏來的煙土呢?”鳳舉道:“這都是為了應酬客預備的,誰提防到這一著棋呢!”梁大夫道:“大爺有事,就去料理事情罷。這裏病人的事,有我在這裏,總不至於誤事。”鳳舉也因為要預備金銓入殮,就讓佩芳陪梅麗在屋子裏看守二姨太。清秋也對燕西說,若是沒有什麼事,暫時也願在這屋子裏。燕西也很讚成。他們兄弟們這才出了二姨太屋子去應付喪事。一大清早,都算為了二姨太的事混過去了。

到了一點鍾以後,是金銓入殮的時候了。前麵那個大禮堂,隻在一晚半天之間,把所有一切華麗的陳設,撤消得幹淨。正中,藍白布紮了靈位,兩邊用白布設了孝帷,正中兩個大花圈,一是金太太的,一是二姨太的。此外大大小小分列兩邊。一進這禮堂,滿目的藍白色,已是淒慘。加上正靈位未安,一張大靈案上,兩支大蠟台上插了一對綠蠟。正中放著空的壽材,不曾有東西掩護,簡直是不堪入目。金家是受了西方文明洗禮的,金銓向來反對僧道鬧喪的舉動。加之主持喪儀的劉守華,又是耶穌教徒,因之,並未有平常人家喪事鑼鼓喇叭那種熱鬧景象。這隻將公府裏的樂隊借來了,排列在禮堂外。關於入殮的儀典,劉守華請了禮官處和國務院幾位秘書,草草地定了一個儀式。一,金總理遺體在寢室穿國定大禮服。二,男女公子,由寢室抬遺體至禮堂入棺。三,入棺時,視殮者全體肅靜,奏深沉哀樂。四,封棺,金夫人親加栓。五,金夫人設靈位。六,哀樂止。七,三位夫人獻花。八,家族致敬禮。九,親友致敬禮。十,全體舉哀。以上儀節,又簡單,又嚴肅,事先曾問過了金太太,她很同意,到了入殮時,便照儀式程序做下去。金銓屍體在寢室裏換了衣服之後,在醫院裏借得一張帆布病床來移了上去,將一麵國旗,在上麵掩蓋了,然後鳳舉、鶴蓀背了帶子,抬著兩端,其餘男女六兄弟,各用手扶著床的兩邊,慢慢抬上禮堂來。金太太和翠姨帶著各位少奶奶,在後麵魚貫而行。到了禮堂,有力的仆役們,就幫助著將屍體緩緩移入棺去。金銓入棺之後,金太太親自加上栓,然後放下孝帷,大家走到孝帷前來,旁邊桌上,已經題好了的靈牌,由鳳舉捧著送到金太太手上,金太太再送到靈案前。這時,那哀樂緩緩地奏著,人的舉動,因情感的關係,越是加倍地嚴肅。設靈已畢,點起素蠟,哀樂便止了。司儀喊著主祭人獻花,金太太的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了,抖抖擻擻地將花拿在手上,眼淚就不斷的灑到花上與葉上。隻是她是一個識大體的婦人,總還不肯放聲哭出來。金太太獻花已畢,本輪到二姨太,因為她剛剛救活過來,不能前來,便是翠姨獻花了。關於這一點,在議定儀典的時候,大家本隻擬了金太太一個人的。金太太說:“不然,在名分上雖說是妾,然而和亡者總是配偶的人,在這最後一個關節,還是讓兩位姨太太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誰讓中國有這種多妻製度呢?再說二姨太的孩子都大了,也不應看她不起。”因為有金太太這一番宏達大度的話,大家就把儀式如此定了。當金銓在日,隻有二姨太次於金太太一層,似乎有半個家主的地位。翠姨無論對什麼人,都不敢拉著和家主並列,就是對於小姐少奶奶們還要退讓一籌呢。所以關於喪儀是這樣定的,她自己也出於意料以外,心想,或是應當如此的吧?金太太獻花已畢,司儀的喊陪祭者獻花,翠姨就照著金太太樣式做一套,獻花已畢,用袖子擦著眼睛,退到一邊去。這以下晚輩次第行禮。到了一聲舉哀,所有在場的人,誰不是含著一腔子淒慘之淚?尤其是婦女們,早哇的一聲,哭將出來。立刻一片哀號之聲,聲震屋瓦。

在場有些親友們,看了也是垂淚。朱逸士將趙孟元拉到一邊,低聲道:“我們不要聽著這種哭聲了,我就隻看了這滿屋子孝衣,象雪一般白,說不出來有上一種什麼感想哩。”趙孟元道:“就是我們,也得金總理不少的提拔之恩,我們有什麼事報答過人家?而今對著這種淒慘的靈堂,怎能不傷心?”說到這裏,朱逸士也為之黯然,不能接著說下去。這天正是一個陰天,本來無陽光,氣候現著陰涼。這時,恰有幾陣風由禮堂外吹進裏麵來,靈案上的素燭,立刻將火焰閃了兩閃,那垂下來的孝帷,也就隻管搖動著。朱逸士、趙孟元二人站在禮堂的犄角上窗戶邊,也覺得身上一陣涼颼颼的。趙孟元拉了一拉朱逸士的衣襟道:“平常的一陣風,吹到孝帷上,便覺淒涼得很。這風吹來得倒很奇怪,莫不是金總理的陰靈不遠,看到家裏人哭得這樣悲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吧?”朱逸士呆呆地作聲不得,隻微微點了一點頭。旁觀的人尚屬如此,這當事人的悲哀,也就不言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