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又立了一會,然後順著廊簷走回自己屋子去。一看屋子裏還坐有不少的人,這一肚子氣,又不便發泄出來,隻是斜著身子坐在沙發上,望了壁子出神。鳳舉這時也在屋子裏,一看母親這樣子,知道生了氣,不過這氣由何而來,卻不得而知。因故意問道:“還有政府裏撥的一萬塊錢治喪費,還沒有去領。雖然我們不在乎這個,究竟是件體麵事,該去拿了來吧?”金太太對於鳳舉的話,就象沒有聽到一樣,依然板著麵孔坐在一邊。鳳舉見母親這樣生氣,將話頓了一頓,然而要想和母親說話,除了這個,不能有更好的題目。因此又慢慢地踱著,緩步走到金太太前麵來,像毫不經意似的,問道:“你老人家看怎麼樣?還是把這筆款子收了回來罷。”金太太鼻子裏突的呼了一口氣,冷笑道:“還這樣鑽錢眼作什麼?死人骨肉未寒,人家老早地就要拆散這一份家財了。弄了來我又分了多少?”鳳舉一聽這話,才知母親是不樂分家的這一件事。這一件事自己雖也覺得可以進行,似乎時間還早,所以鵬振那一番話,很是冒昧,自己並無代說之心。而今母親先生了氣,幸而不曾冒失先說,然而這個空氣,又是誰傳到母親耳朵裏來的哩?鵬振當然是沒有那大的膽,除非燕西糊裏糊塗將這話說了。這件事,母親大概二十四分不高興,隻有裝了不知道為妙。因之默然的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幾步,並不接嘴向下說去。金太太看他不作聲,倒索性掉過臉來向鳳舉道:“我也要下到這一著棋的,但是不知道發生得有這快。一個家庭,有人存下分家的心事,那就是一簍橘子裏有了一個壞橘子,無論如何,非把它剔出來不可。我也不想維持大家在一處。分得這樣快,隻是說出去了不好聽罷了。”金太太發過了一頓牢騷,見鳳舉沒有搭腔,便回轉臉來問道:“你看怎麼樣?這種事情,容許現在我們家裏發生嗎?”鳳舉對於這件事,本來想不置可否,現在金太太指明著來問,這是不能再裝麻糊的了。因道:“我並沒有聽誰說過這個話,你老人家所得的消息,或者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金太太突然向上一站,兩手一張道:“怎麼查無實據?我親耳聽到的,我自己就是一個老大的證據呢。”鳳舉道:“是誰說的?我真沒有想到。”金太太道:“這個人不必提了。提了出來,又說我不能容物。現在我開誠布公地說一句,既是大家要飛鳥各投林,我水大也漫不過鴨子去,就散夥罷。隻有一個條件,在未出殯以前,這句話絕對不許提。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在俗人眼裏看去,總算滿了熱服,然後我們再談。俗言說得好,家有長子,國有大臣,我今天對你說了,我就絕對地負責任。你可以對他們說,暫時等一等罷。”鳳舉道:“你老人家這是什麼話?我並沒有一點這種意思,你老人家怎麼對我說出這種話來?”金太太道:“說到家事,你也不必洗刷得那樣幹淨,我也不怪你,我對你說這話,不過要你給我宣布一下子就是了。”鳳舉一看金太太的神氣,就知道母親所指的人是翠姨,不過自己對於翠姨平常既不尊敬,也不厭惡。現在反正大家是離巢之燕,也更用不著去批評她。母親說過了,自己也隻是唯唯在一邊哼了兩聲,等著金太太不說,也就不提了。
坐了一會,金太太氣似乎消了一點,鳳舉故意扯著家常話來說,慢慢地把問題遠引開了。金太太道:“說到家庭的事,我總替燕西擔心,你們雖是有錢便花,但是也知道些弄錢的法子,平常帳目,自然也是清楚的。燕西他卻是第一等的糊塗蟲,對於這些事絲毫不關心,將來有一天到了他自己手上掌家,那是怎樣辦?而且他那個少奶奶,又是對他一味地順從,他更是要加倍地胡鬧了。”鳳舉道:“我想他還不急於謀事,今年隻二十歲,就是入大學裏讀書去,畢了業出來再找事,還不晚啦。”金太太道:“我也是這樣想。這個日子,叫他出去作什麼事?想來想去,總是不妥。從前讓他在家裏遊蕩,那本就不成話,而今失了泰山之靠,這更不能胡來了。第一,就是那三百塊的月錢,我要取消。原是給一筆整數,省得時時要錢零用。結果為了有這一筆錢,放開手來用,更大鬧虧空了。”說到這裏,隻見門外邊,有一個人影子一踅,又縮轉去了。金太太伸頭向外望了一望,連問兩聲是誰?外麵答應著是我,燕西卻走進來了。金太太道:“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作什麼?”燕西道:“並不是鬼鬼祟祟的,因為這兒正提到了我,我為什麼闖進來?”鳳舉道:“母親說,要裁掉你的月費哩。我不敢讚一詞。”燕西站著靠了桌子,五個指頭,虛空地扶了桌沿,撲通撲通地打了一陣,隻是默然不作聲。金太太道:“我剛在屋子裏說的話,大概你也聽見,你因為有了這一筆月費,倒放開手來亂用,你想對不對?結果,錢反而不夠。你的手筆反而也用大了,那是何必呢?”燕西聽了這話,依然不作聲,將五個手指頭,把桌子撲通撲通,又打著響了幾下,那臉微微朝下,可沒有理會到金太太說些什麼。金太太道:“你說罷,怎麼不作聲?我這話說得對不對呢?”燕西依然向下看著,才慢慢地道:“若是家用要縮小呢,當然把我的月費免了,不過我除此以外,可沒有什麼收入。至於用錢用得過分的話,那也不能一概而論。”說話時,將鞋尖隻管在地板上亂畫。金太太道:“論說,也不省在你頭上這一點兒錢。隻要你不胡花,我照常給你,也不算什麼。”鳳舉聽說這話,心想,這倒好,剛才對我說要裁他的月費。這會子當麵說,隻要他不胡花,也不在乎,那末,我若先說出來,倒象是我多事了。因對燕西道:“我也是這樣想,你是沒有就事的人,這月費如何可以取消?可是我也不敢保舉,免得我們像約好了,通同作弊似的。我的主張最好你還是找個相當的學校去讀書。”燕西道:“為什麼你們主張我去讀書呢?”金太太道:“據你這種口氣說,好象你的學問已經夠了,大可以就事了?”燕西道:“倒不是那樣說,我想父親去世了,我要趕快作個生利的人,不要依然做個分利的才好。並不是我覺得自己的能力夠了。”金太太道:“隻要你有這一番意思,你就有出頭的希望了。平常人家,還把兒女讀書,讀上二十多歲呢,咱們家裏,何至於急急要你掙錢?隻要你明白,好好讀書,將來自然是生利的,無論你用多少錢,我都供給你。”燕西當金太太說時,背了兩手,在屋子裏當中走兩步打一個轉身,似聽不聽的樣子,更也沒有去看金太太的顏色。這時,忽然轉身向著金太太道:“你老人家這話真的嗎?”金太太道:“你這話問得奇了,我做娘的人,以前隻有替兒子圓謊的,幾時向兒子撒過謊?”燕西道:“這話誠然,哪個也不能否認,但是我的意思不是那樣說,怕是反過來說我無用呢。既是你老人家有這樣好的意思,我一定努力去讀書,本來前幾天我就預備看過一次書了。”鳳舉聽他說出這種話來,隻管向他望著,頭微微地點上幾點,金太太哼了一聲道:“這倒是你的老實話,預備過了一次。這一次,不知道有多少時候?第二次在什麼時候預備呢?大概是不可知的了。”燕西這才知是失言,微微笑了一笑。因為有了這兩個愛兒在身邊,金太太略微解除了一些愁悶。因為解除愁悶的原故,對於翠姨說的那一番話,暫時也就擱了一擱,就不象以前那樣憤憤不平的樣子了。鳳舉自父親去世以後,孝心是格外的重了,每日都要抽出工夫來,陪著母親說說話。而且每日的帳目,金太太大致要問一問,小節目都是鳳舉報告。因為這樣,鳳舉更是不能不多費一點工夫,細細報告出來。鳳舉先是背靠了桌子和金太太說話,那樣子好象隨時都可以走的樣子。現在索性走到金太太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便不象要走的情形了。燕西見老大所說的一些家常話,非常之細瑣,金太太倒偏是愛聽,心想,老大也為什麼學得一肚子奶奶經?半天沒有插嘴的機會,就自行走出房來。
燕西自關在家裏不能出去,苦悶異常,隻是這個屋裏坐坐,那個屋裏坐坐,始終也得不到適當的安身法。今晚為了不知怎樣好,才到母親房裏來的,到了母親房裏以後,又遇著鳳舉在談家常,依然是不愛聽的事。所以又跑出來。跑出來以後,倒是站在走廊下呆了一呆,這應該到哪裏去好?母親說是讓我再進學校,以後要和書本子作朋友了。無聊的時候,正好拿書本子來消遣,自然不會感到苦悶,書也就慢慢地到肚子裏去了。這樣想著,不覺得信著腳向書房這院子裏走來。老遠地向前一看,連走廊下一盞電燈,也昏暗不明,書房裏麵,黑洞洞的,一線光明也沒有,這又跑去作什麼?夜是這樣深,何必跑到那裏去受孤寂?隻這一轉念之間,人已離開了院子門好幾步,一直向自己房子裏走來。隔了窗戶就微微聽到清秋歎了一聲氣。進房看時,清秋側著身子坐了,抬起一隻右手,撐了半麵臉,兩道眉毛深鎖,隻管發愁。燕西道:“這日子別過了,我整天地唉聲歎氣,你是整天地歎氣唉聲。”清秋這才將手一放,站了起來,向燕西道:“你還說我,我心都碎了。我剛才接到韓媽一個電話,說是我母親病了。”燕西道:“既是嶽母病了,你就回家去看看得了,這也用不著發什麼愁。”清秋道:“我就是愁著不能回去了,一來是在熱孝中,大家都不出門呢,偏是我首先回去,自己覺得不大妥當。二來我怕這話說給人家聽,人家未必相信,倒說是我藉故回家去。電話裏說,我母親不過一點小燒熱,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不回去看,我母親知道我的情形,當然也不會怪我。真是睡在床上不能起來的話,我想韓媽明天早上一定會來的,那個時候,都問明白了,我再前去,或者妥當一點。”燕西皺了眉道:“人家說你小心,你更小心過分了。你母親病了,你回去看看,又不是好玩,有什麼熱孝不熱孝?依我說,趁著今天夜晚,什麼人也不通知,你就坐了家裏的車,跑去看一趟,一兩個鍾頭之內,悄悄地回來,誰也不會知道。我替你通知前麵車房裏,叫他們預備一輛車子,又快又省事多麼好。”清秋本來急於要回去看看母親,隻是不敢走,現在燕西說悄悄地回去一趟,馬上就回來,果然可以做得利落,不會讓什麼人知道。這樣想著,不覺是站起身來,一手扶了桌子,一手扣著大襟上的鈕扣,望了燕西出神。燕西腳一跺,站了起來道:“你就不用猶豫了,照了我的話,準沒有錯,我給你通知他們去。”清秋對於這種辦法,雖然很是滿意,但是終覺瞞了出門,不大慎重。自己隻管是這樣考量,燕西已經走出院子門去了。不多一會兒,燕西走回房來,將清秋的袖子拉了一拉,低聲道:“時候還早,趁此趕快回去。我在家裏等著你,暫不睡覺,你上車子的時候,打一個電話回來,我就預先到前麵去等著你,然後一路陪你進來。你看,這豈不是人不知鬼不覺的一件事?”清秋隨著燕西這一拉起了身,對著桌上一麵小鏡子,用手托了一托微蓬的頭發,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青鬥篷向身上一披,連忙就出門。剛剛走到院子門下,又向後一縮,燕西正在身後護送著,她突然一縮,倒和燕西一碰。燕西問道:“作什麼?作什麼?你又打算不去嗎?”清秋躊躇了一會子,斜牽著鬥篷,向外一翻,因道:“你瞧!這還是綠綢的裏子,我怎能穿了出去?”燕西跺著腳,咳了一聲,兩手扶了清秋的肩膀,隻向前推。清秋要向回退,也是不可能,縱然衣服是綢的,好在是青嗶嘰的麵子,而且又是晚上回娘家去,也就不會有誰看見來管這閑事的。自己給自己這樣地轉圜想著,已是一步一步地走上了大門口。老遠見大門半開,門上的電燈放出光亮來,果然一切都預備好了。走到大門下,已有兩個門房站在大門一邊伺候。據這種情形看來,分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這還要說是瞞這個瞞那個,未免掩耳盜鈴。不過已經到了車成馬就的程度,就是不回家去,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了。低著頭,一聲不言語出門,家裏一輛最好的林肯牌汽車,橫了門外的台階停著。這是金銓自在日,自己自用的汽車,家裏人不敢亂坐的,不料燕西卻預備了這樣一輛,心裏又覺得是不安。燕西已對車夫說好,是開往落花胡同,原車子接七少奶奶回來。汽車折光燈一亮,一點響聲沒有,悠然而逝地去了。燕西覺得這件事很對得住夫人,心裏很坦然地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