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太太到了這時,目望著火光,已經出神了許久,忽然哎呀一聲道:“這可不好了。”鳳舉道:“你老人家又發什麼急?火不至於再燒過來了。”金太太道:“清秋呢?清秋呢?還有小孩呢?”大家猛然想起,都叫了一聲哎呀。燕西在人叢中擠出來道:“我進去拿東西的時候,曾搶到樓上去找她的。可是隨便怎樣地叫,也不見人,後來我下樓,看到她抱了孩子走出來了。”金太太走近前一步問道:“是走出來了嗎?這不是鬧著玩的!”燕西道:“事到如今,我哪裏還有什麼心思鬧著玩,她抱著小孩出來的時候,我還聽了小孩哭的呢。”金太太道:“既是出來了,何以不見她出來?”站在院子裏的人,大家都說沒人看到。金太太道:“老七不要是看花了眼吧?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一大一小,天啦,那……那……真作孽。”燕西道:“我清清楚楚看了她走的,若不是她,除非是鬼顯魂。”金太太道:“老說是她,人呢?”慧廠道:“大家不要慌,好在火不要緊的了,四處找找看。”燕西搶了一陣東西,心神剛剛粗定,這時經大家一恐嚇,他也慌了,轉身就跑向外邊去。金太太抬著手喊道:“糊塗蟲,你到哪裏去?”燕西道:“她膽子小,也許在大門口。”說畢,依舊向外跑。

這時,火路雖然斷了,火勢有沒有熄滅的希望,還是不可必。加之救火隊怕電線走火,已經把幾個總電門都關閉了,前前後後的電燈,算是一齊熄了。大家隻在暗中摸索,也沒有誰敢離開東西去找人。金太太最擔著一分心,一個兒媳,一個孫兒,設若不幸葬身火窟,未免太慘了。兒媳們都要救東西,既沒人肯走,隻得催著小蘭道:“你也給我找找人去,燒光不燒光,你反正是窮骨頭,為什麼舍不得走呢?”小蘭雖然心裏害怕,已經燒了許久,恐嚇的時間一長,人也有些麻木了。既是金太太催著去,不能不分身去找找。但是她也沒有定見,隨便跑了幾個院子,一無所得的又回來了。燕西跑出了大門口,問問人,也是不知蹤影,重回院子來。現在火勢漸漸低下,已不至於再行燃燒。結果,算是燒了一排堆東西的空房,和燕西住的半幢樓院。平房是拆掉的,隔壁院子裏,鵬振所住的也拆掉一間房。照著警察章程,失火的人家,帶事主到區問話,要負失火的責任。但是體麵人家,著個聽差到區轉一轉就行了。至於失火的原因,便可以說是空房電線走火,連失察的責任,都不必去負的。這裏的警察人物,對於前國務總理家失慎,有什麼可說的?現在正是空房起火,這也不用金宅報告,他們自己調查所得,便是電線走火。現在金宅隻兩位管家,彼此都極相熟的,也不便帶區問話,含糊便算了。火勢既熄,把總電門重開,大家又重新來找人。這一回子,算是大家都動身了。然而由內及外,由外及內,找了幾個來回,哪裏看到清秋的影子?這就不能不疑心她是逃走了,或者燒在火裏的了。

現在金家算又熱鬧起來。親戚朋友們不斷地來慰問,外麵客廳裏,擁擠著好多男賓,金太太上房裏,是擠著全部的內眷。火的事,都扔到一邊,大家議論著清秋失蹤的事。有些人說,清秋抱了厭世的主義,燒死了也未可知。有些人說,她不是那樣傻的人,要自殺,簡便的法子很多,何必跳在火裏去死呢?今晚親戚朋友都有人來,隻是冷家沒理會。他們有姑娘在這裏,豈有不過問之理?準是清秋跑回去了,所以冷家不必來人。倒是這一句話,有相當的理由。金太太連忙派人到冷家去打聽,不到一小時,打聽的人回來說,冷太太就不知道這裏失火,還問七少奶平安嗎?我說,隻燒了幾間閑房,沒事。冷太太說,夜深了,家中無人,不便出門,明天再來。金太太得了這種報告,稍微鎮定一點的心事,又複跳蕩起來。這個人就算沒有燒死,隻是不辭而別,就這樣走了,也是一種不好的現象呀!大家紛紛議論,不覺得也就是東方發白。金太太再也忍耐不住了,親自帶了幾個人到燕西那幢院子裏去,將火燒的所在,挑掘尋找了一陣,看看可有屍首?然而尋了許久,並沒有什麼形跡。金太太尋過了一遍,鳳舉又帶著人來尋找一遍,這也就太陽高照屋頂了。金太太站在這院子門邊,整有二小時,見並沒有不幸的痕跡,心裏才算平安了許多。燕西、金榮已搶著來報告,說是冷太太來了。這句話,不能不讓金太太心裏一跳。

這個時候,金太太還不曾轉了身子,小蘭已搶著跑了來報告,說是冷太太來了。金太太心想,這個地方,怎好讓她來看?隻是她已來了,自也拒絕不得,因此迎著出了院子門,先在那裏等著。不大的工夫,冷太太來了。她總是抱著古套的,這個日子,上身穿了夏布褂子,下麵還飄飄灑灑的係著一條長裙子,那樣子自然是很鎮靜的。金太太迎了上前來先皺著眉道:“我們不幸得很啦!”冷太太道:“是呀,昨天晚上我聽說府上走了火,身上立刻就抖起來,後來聽說沒有多大的損失,我心裏就寬了。你是知道的,我家裏人口少,半夜深更,那是走不開的。清秋這孩子是大意的,這一程子總是淘氣,我也沒有她的辦法。她昨天晚上在……”冷太太說著,一麵隻管向裏走。她一腳踏過了走廊門,哎呀了一聲,向後一退,她已看到那個很幽雅整齊的小院子,變成瓦礫之場了。她初進金家大門的時候,除了看到地麵上透濕之外,其餘一切如常,原來種種揣測,差不多一掃而空,倒也心裏很舒服。現在看到女兒所住的地方,竟燒成了這種情形,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立刻,臉上顏色青一陣白一陣,站著也有些前仰後俯地不定。她手扶著走廊上的一根柱子,望了金太太道:“她……她……我那孩子呢?”金太太看她那種情形,臉上正也是一樣的青白不定,現在冷太太既問起來,隻得鎮靜著道:“這還有原故的,你不用慌。”冷太太道:“有原故的嗎?她究竟死了沒有死呢?別的我也不問了。”金太太道:“死是沒有死,但是人也不見了。”於是把昨晚失火,燕西看到清秋的情形,說了一遍。冷太太道:“喲!他和她是冤家了,他的話,哪裏會靠得住?這樣說,我的孩子準是沒命了。”隻說到一句沒命,早是哇的一聲,哭將出來。金太太雖不願意人家哭,然而人家丟了一個女兒,又怎能禁止人家不哭?隻得靠了門框,站在一邊幹望著。冷太太究竟是個斯文人,在人家家裏一個人放聲大哭,也是不對,便掏了手絹捂住嘴,自己勉強地忍住了哭,然後揩著眼淚道:“還是在火場子裏麵刨刨罷,也許可以找出來的。”金太太道:“你就放心罷。你想,你的姑娘是我的兒媳,你的外孫是我的孫子,我能說麻麻糊糊不找個水落石出嗎?”冷太太也不肯再說什麼,緩緩地走進了那院子門,見清秋住的地方,地下的磚瓦,堆有一尺多厚,亂七八糟的在瓦礫堆上,架了幾根橫梁。三方的磚牆,禿向空間立著,屋子可是沒了。開窗戶的地方,牆上倒露了幾個焦糊的窟窿。冷太太向著天歎了一口氣道:“老天怎麼也是專和這孩子為難,偏偏是把她住的這屋子給燒了?這孩子命苦。”隻這一個苦字說出來,嗓子一哽,兩行眼淚,又滾將下來。金太太道:“你放心,我決計不騙你,她實在沒有落在火裏。隻是她這樣走了,走向哪裏去呢?我們然還是很納悶呀。”冷太太又自己拿著手絹,擦了一擦眼淚,向金太太道:“我到你屋子裏去坐坐罷,在這裏我瞧著怪傷心的。”這句話,兜動了金太太也是心裏一酸,隻是人家剛停止哭,怎好又去招人家?便道:“我也有話和你細談一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