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金太太屋子裏,隻見她沉著臉色道:“老七這東西,太可惡了。這樣重大的事情,全不理會,就讓老母親一人替他抗著嗎?”道之道:“實在也是不對。剛才冷伯母在這裏坐著,說的多好,他能夠出來見一麵,也讓人家心裏好受點。我去問問他去,這是個什麼用意?”說著,就向燕西的書房裏走來。走到門口,裏麵是靜悄悄的,並沒有一點聲息,伸頭向窗子裏一望時,隻見燕西躲在一張睡榻上,手上拿了一張白紙,翻來覆去的,折疊著玩意兒。目光看了那張,隻管出了神,似乎東西折疊成功不折疊成功,都不在乎,隻是要繼續折疊著,方才有趣。道之站在門外停了一停,見他並不注意到門外,便喊了一聲老七。燕西一回頭,連忙站了起來,讓道之坐下,問道:“你還沒有回去嗎?”道之道:“家裏鬧了這樣大的事,我總得在家裏安慰安慰老人家,哪能象你這樣沒有心肝,一點兒不在乎?”燕西道:“我怎麼沒有心肝?火已經燒了,燒的就是我,我算倒黴極了。我有什麼法子?叫我對火場痛哭一頓不成?”道之道:“你還要強嘴?老婆兒子,生死不明,你倒坦然無事?”燕西道:“她走了,叫我有什麼法子?這大的北京城,叫我滿市亂找去不成?”道之道:“隨便怎麼說,你都有理,剛才你嶽母來了,你怎麼不去見一見?人家隻有這個姑娘,嫁了你,隻望前途光明,結果是火燒走了,你也不去安慰人家兩句。假使不是文明人家,和你要起人來,你打算怎麼辦?”燕西兩手一撒道:“讓她要人得了,充其量也不過是打官司。可是我有嘴,我也會說,一個人,不是一件東西,哪裏看守得住的?哪個丈夫,也不負看守妻子的責任吧?”道之冷笑道:“你倒辯白得有理,你會說這些個話,怎麼不去對你嶽母說呢?若是一個人藏在屋子裏說這種話,那不算什麼。”她說著話,臉可就紅了。燕西倒不料道之向來為著自己的,今日也是這樣有氣的樣子,便道:“你不要信旁人的話,以為我怎樣薄待清秋,把她氣走了。其實不過我忙一點,沒有工夫敷衍她,她就對我不滿。我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她既然是對我不滿,我又何必苦苦遷就她,因此二人就生疏了。你想,她忽然會搬到樓上去住,簡直要和我絕交的樣子,你想,我這個人能受她那種手段,對她低聲下氣將就下去嗎?”道之道:“她搬到樓上住,不是為了你要到德國去,才氣出來的嗎?”燕西道:“這就不能望前推了,不是她有對我不住的所在,我也不會氣出這種話來的。”道之道:“我以為這些話,都不必去說了。我作姐姐的,總願沒有人說你的短處才好。難道讓大家說你虐待女人了,我還有什麼麵子不成?隻是現在人生死未卜,你總應該把她的短處忘了。”燕西道:“不是這樣說嗎?我正躺在屋子裏發愁呢。”道之道:“我本來也不願多管你們的事,可是母親說,你們的婚姻,完全是我一個人促成的,現在鬧成這種樣子,我要負責。我聽了這話,我怎樣不生氣,當著你們可生可死,那樣要好的時候,拚命地要求結婚,我們在一旁的人,倒能說將來一定會翻臉,攔住你們不進行嗎?”道之越說越有氣,嗓子也越說越高,到了最後,左腿向右腿上一架,兩隻手抱了左腿的膝蓋,偏著頭向一邊看著。鼻子哼一聲,冷笑道:“假如再換一個人的話,不見得比清秋好,苦還在後頭呢,這倒是我料得定的。”燕西偷眼看著道之,實在有了氣,這個姐姐,向來是疼愛自己,又肯幫忙,終不成把她也給得罪過來了。便站起來向她拱拱手微笑道:“不要提那些了,隻要你能和我想個法子,我和她彼此兩全,我沒有什麼不遵照辦理的”道之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聲道:“你還有心肝嗎?事到如今,你居然還笑得出。家裏固然鬧得是家敗人亡,你幾乎也是殺人放火了。”燕西臉一紅道:“四姐,你這話,也未免特重一點吧?”道之把架的大腿放了下來,在地板上,用腳連點了幾下道:“不重!不重!”燕西兩手向胸前一抱,昂著頭,兩手又一揚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大事也完了。就算冷清秋是我逼走的,我也不過陪她一走,也就完了。”道之道:“你陪她一走,這倒正合了你的計劃了。我告訴你,別起那種糊塗心事,以為靠著白秀珠的力量,到德國去就可以發財。秀珠根本上就是不可侵犯的小姐脾氣,你再要去依靠她,她這一分驕氣,應該長到什麼程度?你受得了嗎?”說時,將手連連向燕西指點著。燕西板了臉道:“你那樣瞧不起我,簡直損壞我的人格。”道之道:“我是好話,你別以為我踢了你的痛腳,你心裏難過,你要知道現時難過,比較將來難過,好得多呢。你不必和我爭論,我們同到母親那裏去,看她對你說些什麼?一個人有理無理,決計不是自己可以強說出來的,總得求大家的公論。你不信,就和我一同走。”說時,推了他一推。燕西身子一扭道:“我不去。”道之道:“哼!我也知道你不去呢。”說畢,一掉頭走出屋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