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之到了此時,總也算二十四分不滿意,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裏來,臉上還是怒氣未息。金太太道:“你見著他了,他說些什麼?”道之道:“有什麼可說的?這孩子算是毀了。”她說了這話,也是一偏身子坐在椅子上,架了腿,兩手抱著膝蓋。金太太道:“你也是這樣大的氣,他究竟說了些什麼?”道之道:“他是利欲熏心,想靠了白家一條路子去找出身,所以家裏的事,無論失敗到什麼樣子,他都是滿不在乎。我也不願說了,反正是我自己的兄弟,我要批評得他一個大不值,與我有什麼好處呢?你要願意知道他說些什麼,你就自己去問他罷,我是不好意思說的了。”金太太究不知燕西說了些什麼,道之既是不肯說,自也不好怎樣問得。便又叫小蘭再去催燕西來。這時,燕西一人躺在睡榻上,兩手牽了一根繩子,隻管互相扭著。眼望了天花板,口裏隨便地哼著。小蘭站在書房門口,先叫了一聲七爺。燕西手裏,依然牽著那繩子,不曾理會。小蘭又大聲道:“太太請你呢,七爺,你聽見沒有?”燕西一翻身坐了起來,皺了眉道:“你們怎麼回事?我在書房裏靜靜地養一會兒神,都不能夠嗎?去!去!別在這裏打攪。”說著這話,連連地揮了幾下手。小蘭怎敢和燕西抵抗,沒有作聲,低頭走了。燕西站了起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昨晚上搶出來的一口箱子,放在書房裏邊屋子,進去對箱子出了一會神,又歎了一口氣。他望了許久,忽然歎了一口氣道:“我料不到呀。”說時,自己一個人,想要上前去開箱子,手剛一扶到箱子蓋,又愣住了,還是退了回來,依然倒在睡榻上,架著腿搖撼了出神。出神了許久,還是跳了起來,又到那間小屋子裏去開箱子。箱子打了開來,一看那裏麵,亂七八糟的,所塞的一些衣服和零用東西,胡亂的糾纏著一處,簡直分不出哪項歸哪項起來。在箱子麵上爬梳了一陣,好容易找出自己的存款折子和支票來。向來就怕校閱數目字,而今在失意的時候,倒要去仔細盤查幾個月來揮霍的總數,這如何不頭痛?因之兩手抱了這些有數字的文件,猛然向箱子裏一擲,又昂頭歎了一口氣道:“反正是花費幹淨的了,完了就了事罷,算什麼勁兒?”
外麵忽然有人插嘴道:“怎麼一個人在屋子裏嚷嚷起來了?”燕西一回頭,原來是朱逸士來了。因道:“你瞧,糟心不糟心?好好地來這麼一場火,專燒我一重院子,我現在是合了那句俗話,人財兩空。你瞧,我是應當怎樣辦?”說畢,也到外邊屋子來,一仰身子在睡榻上坐了,接著兩手一拍。朱逸士也皺著眉道:“說起來,真也是怪得很,怎麼偏是在這個時候,嫂夫人會失蹤了?”燕西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又將腳在地上塗了幾塗。他胸中那一種抑鬱不平之氣,隻在幾項表示上,可以知道,他簡直是沒有法子可以發泄出來,其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朱逸士看了他發愁,倒沒有什麼法子去安慰他。一看燕西分開了兩條腿坐著,兩隻手肘撐了兩個膝蓋,將兩隻手托了頭,眼睛望了地板,頭發向前散著,披了滿額和滿臉。朱逸士道:“事已至此,你懊喪也是枉然,你沒有打聽嫂夫人現時在什麼地方嗎?”燕西道:“偌大的北京城,叫我到哪裏去打聽?她不下決心,也不會走。這個我倒無所謂,隻是我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長了這麼大,我今天算是知道什麼叫痛苦的境遇了。這痛苦,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人,還是為了東西。你給我想個法子,要怎麼樣解釋這層困難呢?”朱逸士不禁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連你自己痛苦在哪裏還不知道,我們作朋友的,知道從何處下手?”燕西依然兩手捧了頭,臉向著地板,不曾掉動。朱逸士走向前,拍了他兩個肩膀,笑道:“前麵客廳裏,有許多人在那裏,大家到前麵去談談罷。談談笑笑,你就會把煩惱解除了的。”說著,拉了燕西手臂,就向書房外麵拖。燕西勉強地站了起來,就讓他拖著走。
到了前麵客廳裏,所有弟兄們的朋友,差不多都在這裏。看見了燕西,大家都感到他是此次受難最重的一個人,都和他拉著手,說他受驚了。燕西笑道:“也無所謂,向來就抱著隨地化緣的宗旨,火燒了,倒落個無掛無累。”說著,倒笑嘻嘻地在一張軟椅上靠了背,半躺著坐下去。劉寶善口裏銜了一根雪茄,竭力地吸了兩口煙,閉了眼睛,出了一會神,歎了一口氣道:“唉!這一程子,大家的運氣,都不大好喲!”鳳舉道:“你還發什麼牢騷?你的生活問題,算是解決的了。”劉寶善站起來,向鳳舉連作兩個揖,笑道:“我的大爺,別這樣抬舉我,我可受不了。許多人都說我生活問題解決了,以至於想找一點兒小事混混,也不能夠,人家總說我用不著忙這個。上次那個大竹杠,不都是這空氣壞的事嗎?再要來一下子,可要了我的命。”燕西道:“有什麼要你的命?反正比我強吧?我現在真是兩袖清風了。”說著話時,鶴蓀嘴裏,銜著一杆七寸長的象牙小旱煙袋,上麵燃著大半截煙卷,身上穿了一件舊直羅長衫,可踏著一雙拖鞋。他皺著眉,緩緩走進來,兩手輕輕一拍道:“這回可是真正地散了。”說畢,右手取下小煙袋,左手伸平了巴掌,彎腰向著痰盂子裏敲了敲煙灰。鳳舉皺了眉道:“我們二爺,真有點名士派,你看他這從容不迫的樣子。他帶了一句話到這裏來報告,隻說了一個頭子,人家都等著聽他的下文,他倒是那樣沒事似的,許久也不露出一個字。”鶴蓀依然將小旱煙袋在嘴裏銜著,向旁邊一張藤椅上坐下,吸著煙卷道:“忙什麼?反正沒有昨天晚上發火那樣著急。”鳳舉道:“我就讓你從從容容地說罷。現在大家都在聽你下半截的話,這下半截怎麼樣?”鶴蓀道:“母親剛才說的,說是家裏一切的用途都減少了,又何必住這所大房子?她決計搬出去獨自過活。你想,她老人家走了,我們還能住在這裏不成?慧廠說了,她真要搬。”鳳舉道:“真有這件事嗎?”鶴蓀道:“當然是有這件事。沒有這件事,難道我還成心來撒這樣一個謊不成?”鳳舉道:“其實據我看來,也不必急急地走上這條路,隻要別的事儉省一點就成了,至於房子大,是自己的,又不多花一個錢。”鶴蓀道:“你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雖然住著不花錢,倘是大家搬出去了的話,租給別人住,豈不會掙了一些錢進來嗎?”鳳舉道:“難道我們家裏還差這幾個錢用?到了我們家都要幹吃瓦片的生活,大事就完了。”他對於這幾句話,倒是輕飄飄地說出來的,可是大家一聽之下,都默然地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