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心裏存了這個念頭,到了次日,一清早起來,就叫金榮告訴德海,開汽車出大城。金榮因他臉上顏色不大好看,而且一下床,絲毫也不曾考慮,就告訴開車出城,似乎打了一夜主意似的,這也許又要出什麼事故,不能不向老太太報告一聲。於是在燕西當麵,盡管答應,步出書房,立刻就到上房,去向金太太報告。自己隔了窗戶,先叫了一聲。金太太在紗窗子裏,看到金榮匆匆地由外麵走了進來,心裏就知道他必有什麼要緊的事報告。在屋子裏就答應道:“有什麼事,你隻管說罷。”金榮回頭看了一看,究竟還不敢大聲說出來,一直走到窗戶邊,才低聲道:“太太你瞧,七爺一早起來,什麼事也沒提到,就要趕著出大城去。我看他臉上的顏色不大好,你把他叫進來問他幾句話罷。”金太太道:“他要出城去什麼意思呢?”接著又道:“這孩子作事,這樣任性,簡直有些胡鬧!把他叫了進來。”金榮巴不得一聲,把燕西叫進來。金太太問道:“你這樣一早出大城,打算到哪裏去?”燕西道:“我想到頤和園玉泉山都去看看,究竟有什麼形跡沒有?若是那裏出了事,當地人當然知道的。”金太太道:“你一個人瞎撞,未見得能撞出什麼結果,我看叫鳳舉陪著你去罷,李升也可以去。你們有些地方,不肯謙遜去問話,可以讓李升去問人。”燕西對於這個辦法,倒也無所可否,便順便地答應了好罷兩個字。金太太讓他在屋子裏等著,讓陳二姐去叫鳳舉。鳳舉不曾來,梅麗先來了。一見燕西,便道:“一早就到母親屋子裏來了,有什麼消息報告嗎?”燕西道:“正打算出城找消息呢。”於是把意思告訴了她。梅麗很高興的道:“我也……”隻說了兩個字,回頭先看看金太太的顏色怎樣,金太太道:“他又不是去玩,你跟去作什麼?”梅麗道:“我也不是要跟去玩呀。老實說,我對於清秋姐這件事,真比七哥還著急呢。”燕西道:“那為什麼?”梅麗道:“我和她感情很不錯。譬如說,這個時候,秀珠姐要有個三長兩短,你不著急嗎?”燕西見金太太向著梅麗,臉上有點微笑的樣子,就不敢說什麼,隻淡笑著說了胡扯兩個字。金太太卻呆呆地注視著燕西的麵孔,那意思好象說梅麗的話是對的。燕西便站起來望了窗子外道:“大哥還沒有起來嗎?怎麼還請不來?”鳳舉披著一件長衫,一路扣鈕扣走了進來,問道:“聽說一早就要到西山去,這是為什麼?”金太太道:“並不是到西山去,燕西高了興了,他要去打聽清秋的下落了。”因把話告訴了他。鳳舉道:“我就猜著是要我去的,所以索性穿了長衣出來。”梅麗道:“我也要去呢,行不行?”鳳舉道:“隻要媽讓你去,我就不反對。要不然,這又不是去玩……”梅麗道:“誰又是去玩?父親去世以後,就隻有玉芬姐,帶我到北海去過一趟,我才真不要玩呢。”燕西也知道梅麗既說要去,也推辭不了,隻得答應了。梅麗看看金太太的顏色,似乎也不至於攔阻,就趕著回房去換了出門的衣鞋,就到燕西書房裏去等候。
一會鳳舉出來了,三人坐了汽車,直向頤和園而來。管理頤和園的人,向來不收金家人門票的,現時金總理雖已去世了,自也抹不下麵子來要票。他們三人進了大門,不假思索,直奔前山昆明湖邊。當然,這宏壯的風景裏麵,山水宮殿,一切依舊,並看不出什麼出了事故的痕跡。李升跟在後麵,隨他們走過了長廊,便道:“大爺,我們先找個人打聽打聽罷。”鳳舉道:“這是什麼有麵子的事嗎?怎好胡問人?我們這種體麵人家,會有內眷跑了,還是投水,說起來,大家臉往哪兒擱?”李升碰了釘子不敢作聲,默然相隨在後麵走。梅麗道:“既不打聽,我們為什麼來著?”鳳舉皺了眉道:“別嚷!別嚷!慢慢的自然可以打聽出來。”梅麗道:“這又不是什麼不能對人說的事,為什麼別嚷?就算不能對人說的事,我們自己都調查來了,人家還有個不知道的嗎?”鳳舉歎了一聲,皺著眉對這位小妹望了一望,又不說了。燕西道:“你們真也肯抬杠,這個時候到了這種地方,還要說個是非。”這長廊盡頭,排雲殿下方,有個水榭,正向著昆明湖,開了一所茶社。兩個穿白衣服的茶房,看到這二男一女很有些豪華氣象,後麵跟著一個聽差,分明是少爺小姐一流。一齊跑出來笑臉相迎,請到裏麵去休息。鳳舉因這裏在水邊,正好打聽消息,就一同進去了。大家坐下,李升也在外麵走廊欄幹上坐著。茶房忙亂了一陣,遠遠的坐到一邊去。鳳舉先問問這裏可有什麼吃的?茶房說:“隻有幹點心。”鳳舉道:“現在天氣熱,這裏逛的人正多,怎麼倒不預備一點呢?”一個茶房走了過來,站著在桌子犄角邊,仿佛是很鄭重的,半鞠著躬微笑道:“你不知道,這兩天雖是逛的人多一點,其實一天也不過來百兒八十的人。第一到城裏太遠了,第二門票又是一塊錢一張,哪能象城裏中央公園那樣人山人海的?我們這小買賣,哪裏敢多預備?”鳳舉一看這人三十多歲年紀,手臂上刺著一朵花紋,頭上一把頭發,向後梳得溜光。因笑著點點頭道:“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一時想不起。”茶房道:“我在城裏潔身澡堂,待過三年。”鳳舉哦了一聲道:“這就是了。”茶房笑道:“先生你貴姓是金吧?”鳳舉點頭道:“我姓金,你怎麼知道?”茶房道:“從前我侍候大爺洗過澡的,於今我想起來了。你今天有工夫到這兒來逛逛?”鳳舉點著頭哼了一聲。那茶房,他要表示殷勤招待的樣子出來,拿著桌上的茶壺,向各人茶杯子裏斟了一遍茶,然後退到一邊去。一個當侍役的人,在主顧不和他說話的時候,他自然也不便無端插嘴說話,因之靜悄悄地站在一邊。梅麗看了,倒有些急。心想,和那茶房說得很投機,正好探問消息了,怎麼又不作聲?她心裏如此想著,就不住地看看鳳舉,又看看燕西。燕西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就對茶房道:“大爺二爺,你都知道,你倒很能打聽消息。”茶房道:“金總理家裏,那是北京城裏大有名望的人家,誰不知道?”燕西喝了一口茶,笑了一笑,目光望了昆明湖一片汪洋的白水,很不經意的樣子問道:“這湖裏水,深不深?”茶房道:“也有淺的地方,也有深的地方。”燕西道:“假使落一個人下去呢,危險不危險?”茶房笑道:“深的地方,自然是危險。”燕西依然用眼光射到湖麵上,很隨便的問道:“若是有人到這裏來投河,地方又大,水又深,又沒有人救,那總是活不了的。”他如此一說,鳳舉、梅麗都望了茶房,等他的回話了。茶房笑道:“那可不是!”茶房也是很隨便答複的,然而隻他這樣一句話,各人心裏,立刻緊張起來。燕西情不自禁的問了一聲道:“真有這樣一件事?”茶房笑道:“沒有這回事,你幹嗎問起這個?”鳳舉也就插嘴道:“你這叫笑話了。你想,到這裏麵來,還要買一塊錢的門票,哪個尋死的人,那樣清閑自在的到這裏來投湖?”茶房又接嘴說了一聲道:“可不是!”梅麗坐在一邊,就望了鳳舉一眼,心想,你還是打聽消息來著呢?還是證明消息不確來著呢?剛問得了一點消息,你倒說決沒有這件事。鳳舉看了梅麗的臉色,可是他又有他的心事。他以為真有這事,自己說是沒有,茶房必會反駁的。若真沒有這事,話就遮掩過去了,免得露出馬腳來。現在茶房果然說沒有,就默然了。他不作聲,梅麗不便作聲,燕西也是呷了茶望著湖水出神。不過老遠地跑了來,不打聽個實在,就這樣含糊回去,也有些不甘心。因又裝出很不經意的樣子來問道:“前幾天,報上好象登過這樣一條社會新聞,大概是謠言了?”那茶房靠了亭子的木樁站定,突然將身子向前一挺道:“我也聽見的,這新聞可是不假。”他這句話不要緊,不但把在座三個人,嚇得心裏亂跳,就是在水榭外邊站的李升,也臉色變了,一腳踏進亭子來道:“是有這麼一回事嗎?”鳳舉聽到這裏,也是一怔。梅麗也禁不住問道:“怎麼不假呢?”茶房見大家都注意這件事,倒有些莫名其妙。望了大家緩緩地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這萬壽山前後,很有些人傳說,說是玉泉山有個人投河,過兩天,報上就登出來了,說是昆明湖裏出的事,其實不是。”燕西道:“哦!玉泉山出的事,你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人嗎?”茶房道:“聽說是個年輕女的。”他這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