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事,原有不少出人意料以外的。但是象這樣的事,卻是出乎意料以外太多了。燕西在車上一路想著,這可真奇怪,冷家不向金家要人,反倒是全家都走了。她既不曾拐去我的金錢,我又不是不讓她離婚,何必有這種行動?是了,一定是怕我要回小孩子來,所以帶著他隱藏起來了。其實我不過二十歲的人,哪裏會愁到沒有孩子?你帶了去就隻管帶了去,我是絲毫也不關痛癢的。到了家裏。下車就直奔上房,在金太太屋外院子裏,便嚷起來道:“你看這事怪不怪?冷家一家全逃走了。我真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一麵說著,一麵走進屋子裏,草帽也不曾取下。兩手將長衫下擺一抄,向藤椅子上坐著靠下去。金太太坐在屋子裏,正自默念著這件事,聽他由外麵嚷了進來,心中也很驚異。及至他走進房時,倒是很坦然的樣子坐下,便望了他道:“你這話是真的嗎?”燕西一拍手道:“當然是真的,難道無緣無故,我還會撒這樣一個大謊?”金太太道:“既然是真有這件事,我可要引為奇談了。你們兩個人的婚姻,你說要離,她也說要離,誰也不礙著誰的事。你都不躲開她,為什麼她倒會躲開你呢?難道還怕金家把她包圍起來嗎?”燕西道:“我也是這樣猜著,這件事很奇怪。我自己本想在街坊麵前打聽打聽,又恐怕太著痕跡,所以我跑了回來,先向你報告,打算叫金榮到那胡同前後,仔細去打聽。她若是逃了,我想沒有別的用意,無非是舍不得把那個孩子扔下。”金太太皺著眉想了想道:“除非是如此,然而也不至於呀。”燕西道:“我真猜不出這裏麵還有其它的原故。”金太太將如意釘上掛的一串佛珠,取著拿在手上,一個一個的,由前向後掐著,低眉垂目地坐著,隻管出了神。許久,然後向燕西一點頭道:“這個法子倒使得,你就叫金榮去打聽一趟試試看。”燕西道:“事不宜遲,馬上就叫他去。”說著,起身便向外走。金太太道:“別忙,你也把他叫了來,讓我教他兩句話。”燕西隻管向外走,哪裏聽到他母親最後說的兩句話?已經一直走回自己書房去了。
這天金榮得了燕西的命令,到落花胡同前後打聽了一個夠,直到晚上七點多鍾方才回來。燕西已是自己走到大門外,等著他有兩三次了。金榮回家來了,他也知道燕西性急不過的,一直就向他屋子裏去報告。燕西見他滿臉帶著憂色,料得事情有些不妙,先搶著問道:“怎麼樣,他們預備了什麼手段,對付我們嗎?”金榮搖搖頭道:“那談不到了。”燕西道:“怎麼會談不到?難道他們還有更厲害的手段嗎?”金榮道:“並不是更厲害,七少奶奶大概……去……世了。”金榮說到這裏,也不免嗓子哽了起來。燕西吃了一驚,原是靠在藤椅子上坐著的,這時突然站立起來,向著金榮的臉問道:“那是怎麼回事?你別是胡打聽的吧?”金榮道:“我怎能胡打聽這種消息?我為這個,整跑了一天呢。我先跑到落花胡同,站在那裏,和車夫閑談天,他們似乎知道一點,看我那樣子,是打聽消息去的,他們不敢亂說。隻說冷家已搬到鄉下住去了,至於怎樣搬到鄉下去,住在什麼鄉下,他們也不知道。後來我索性冒個險,等到南隔壁有人出來開門,我就走上前,和他們鞠了一個躬。抬頭一看,我才知道上了當,敢情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可是說起來,還是算沒有白行這個禮。”燕西一正臉道:“要說就幹脆說出來罷,說話為什麼繞這大的彎子?快說罷。”金榮道:“那姑娘是個小孩子,倒也心直口快。我隻問隔壁冷家搬到哪裏去?她就反問著我,他們家那大小姐跳了河了,你知道嗎?我問在什麼地方跳河的?她說在城外跳河的,冷家人哭了一天呢。”燕西道:“小孩子知道什麼?這樣重大的事情,你怎麼到小孩子嘴裏去討消息?”金榮道:“我也是這樣想。可是小孩子不知道輕重,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撒什麼謊。所以我問了那小姑娘以後,我又對那小姑娘賠著笑臉,問她家裏有什麼人?她說有父母。我就告訴她,是冷家親戚打發來的,請她父親出來見見。那個人出來了,倒也是個混小差事的。聽是我們宅裏打聽消息,很願報告。據他說,他果然聽到冷家婦女們哭了兩宿,起一個早,搬家走了。由他們的老媽子口裏傳說出來,說是冷家大小姐到城外去跳河了。我當時聽了,心裏很是難過,幾乎要掉下眼淚來,不忍怎樣地仔細盤問下去。你要不信,自己到那人家去拜訪,可以當麵問他一問。”燕西聽了這話,怔怔地坐著,許久不能作聲,斜躺在一張藤椅上,左腿架在右腿上隻管顛簸著。金榮站在他麵前,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也是隻管發愣。燕西歎了一口氣道:“消息是越來越不象話,我有什麼法子呢?我得去和老太太報告一下,看看她老人家怎樣說?但願這消息不的確也罷。”說著,站起身來向上房走。金榮雖然不便跟著走了去,也知道金太太得了消息之後,一定會來盤問的,因之就在書房外麵,站了等著。
果然不到三十分鍾,陳二姐走出來叫喚,說是老太太叫去問話。金榮跟著到了上房,金太太和三位小姐,都坐在走廊下乘涼,眼圈兒都是紅紅的。金榮看了這樣子,知道所報告的消息,已經是夠惹著太太一陣傷心的了,遠遠地站著,不敢過去驚動。金太太用手絹擦了眼睛道:“據七爺說,你是到過冷家去了一趟的了,你打聽得那消息很的確嗎?”金榮要說的確,讓老太太更是傷心。若說不的確,為什麼以先胡亂報告?猶豫了一陣子,才道:“我打聽是打聽了好幾處的,都是這樣說。可是七少奶奶家裏的人,我一個也沒有見著,又哪知道這話靠得住靠不住呢?”金太太道:“你沒有聽說是哪一處城外嗎?”金榮道:“聽說是出西直門的。”敏之聽到這裏,點了一點頭道:“這就是了。”金太太看了她那種神氣,望了她道:“難道你還知道這裏頭有什麼原故嗎?”敏之道:“我也不過這樣猜想罷了,誰又敢說一定是這樣的。清秋以前常和我說,玉泉山昆明湖一條好水脈,假使要尋死的話,最好就死在那裏。我還笑著說,無論那地方怎樣好,死了也不得一個好死。她就大駁我一陣,說死就是一個死字罷了,還有什麼好死壞死?而且古來高明的人,死在水裏的也很多,什麼屈原啦,什麼李太白啦,說了許多,我也鬧不清楚。當時我雖知道她是一種牢騷話,議論很是奇怪,所以記在心裏。於今用事實一引證起來,竟是很有幾分可信的了。”金太太手上拿了一把小芭蕉扇子,慢慢地在胸麵前招著風。點點頭道:“這話也很有幾分近情理,她那種人,這種事會作得出來的。”燕西道:“若果這話靠得住,這也沒有難處,到了明天,我可以自己跑到城外去調查一趟。假如她是如此下場,以前一切的事,不必提了,我私人所分得的錢願拿了出來,和她辦理善後。”敏之望了他,想帶一點冷笑,但是立刻又把這笑容收起來了,就對他道:“哦!若是她有了不幸的事情,你就要拿出錢來,和她辦理善後。若是她並不見得有這種事情哩,那末,你就還是不管她的事了?”燕西先看了金太太一眼,見金太太的顏色,還是和平常一樣。然後向敏之拱拱手道:“你說這話,我真有點受不了。我這人倒好象是成心望她死,等她死了,再來給她風光一下子,作個好人,是也不是?”敏之道:“是與不是,我哪裏知道?不過你自己說話,有些前後不能關照,露出馬腳來了。我既不姓冷,我又不是清秋的表姐表妹,她走得遠遠的去了,難道我還會幫著她說你什麼不成?”敏之越說越急,說到後來,臉色都變紅了。金太太道:“這種人你還說他作什麼?他有了他一定的主意,旁人說他,也是枉然,白費一番氣力,他又知道什麼好歹?”敏之低了頭望著地上,隻冷笑了一聲,並不再說什麼。燕西雖然覺得敏之的顏色和言辭,都過於嚴刻一點,然而有老母在當前,看那樣子,是不會幫著自己的。再要申辯兩句,無非又是一場是非。隻得懶懶地道:“我隻認錯就是了,有什麼可說的呢?”一麵說著,一麵向外走。這時,金榮帶來的這個消息,已傳遍了全家了。無論與清秋感情如何的人,聽了這句話,都不免傷心一陣。那樣一個人,竟會落這樣一個結果。加之她又帶了一個小孩子去的,這個小孩子,出世才得兩三個月,倒跟著母親,受了這種無故的犧牲,也是一件很造孽的事。因之大家又紛紛議論起來。這種話,當然不免傳到燕西耳朵裏去,他雖然自信不負清秋生命的責任,可是在大家這樣傳說著的時候,總感到有些心神不安,若不表示一點追悼的意思出來,這會讓旁人更疑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