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這一股子勁,跑到了白家。不料一進大門,偏是那門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著問道:“七爺今天怎麼坐洋車來了?”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輛車子,都令人人注意,以後還是坐汽車來罷。一路想著,一路走了進去。白家現在是來得很熟的了,隻管進去,也用不著什麼通報。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麵遇到了白秀珠。燕西是低了頭的,並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麼心事?到了我家裏來,還是這樣地低著頭想了去。”燕西一抬頭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著不斷。”秀珠道:“什麼事?這樣的耐人尋味。”燕西想了一想笑道:“不說也罷。”秀珠笑道:“還是我不問也罷。”說著話,她引著燕西到她的小書房裏來坐,由這小書房過去,便是秀珠的臥室,原是一年以來不曾引燕西進來過的。燕西忽然見她今天特別優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過自己正想與她合作之時,這樣地接近,自是可喜。坐下來,首先歎了一口氣。秀珠道:“你這個人真是合了那句迷信的話,現是在倒運的時候了。家裏失了火,哪裏也沒有損失,偏是燒掉你住的幾間屋子。”燕西道:“咳!這也許是合了那句話,在劫的難逃罷。”秀珠道:“這就不對了。又不是遭了劫遇了難,怎樣提得上在劫的難逃這一句話起來?”燕西用一隻手撐了頭,斜靠了椅子坐著,又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秀珠道:“我聽說,除了東西之外,還有別的損失,是真嗎?”燕西點了頭,又突然問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嗎?”秀珠道:“你們家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怎麼昨天你會打電話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這樣說,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壞了?”燕西聽說,連忙站起身來,向秀珠作了幾個揖。笑道:“這實在是我的不對,連個好歹不知道,用話把你衝犯了,我這裏和你賠禮。”秀珠說過話以後,原是將臉繃著的。燕西作了兩個揖之後,也笑了一笑,立刻又把臉繃住了。燕西道:“你難道還生我的氣?”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樣不懂好歹呀?人家對我用好話來表示,我倒怪上人家了。”燕西覺得秀珠這句話,依然是罵著自己,可是再要反問兩句時,秀珠更會生氣的了。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邊去。秀珠不作聲,燕西也不作聲,屋子裏倒靜默起來了。秀珠究竟是忍耐不過,便道:“你冒夜而來,必有所為吧?”燕西道:“沒事呀。”秀珠道:“你自己家裏許多事,都要去辦善後,沒有什麼事,怎能夠跑了來?”燕西向她微笑了一笑道:“這個你有什麼不明白的?我們有兩三天沒見麵了,又勞你的駕,打好幾次電話去安慰著我,我應該來看看你,和你道謝。”秀珠笑道:“就是這個事嗎?你也太客氣了。”燕西聽了她的話音,又看看她的顏色,心裏自覺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象一年以前,她有話來,便給他頂了回去,現在卻沒有這種勇氣。然而不頂回去,再和她賠笑臉,實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了椅背坐著,架起右腿,隻管搖撼,象是沉吟什麼事似的。秀珠看到燕西有一種很不自在的樣子,便道:“你晚飯是吃過的了,要不要喝杯?”燕西見她說話時,臉上已經帶有一種笑容,也就跟著笑了,便道:“不必費事。”秀珠道:“這也不費什麼事呀?”燕西笑道:“我這話有一種別解,以為我到府上來,最好就是你一個人知道,不要放大家去注意。若是一來之後,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處八方都驚動了,我很覺得無味。”秀珠笑道:“回頭又要說我批評你了。彼此正正堂堂地交朋友,一年來一回,不見為稀,一天來一回,也不見為密,這就看彼此相處的感情如何?為什麼你來了,隻許我一個人知道?而且你一進大門,就有門房看到,你要不讓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聽了你這話,我真有點不高興。”說著話,臉上立刻又呆板起來。燕西真不料秀珠這樣容易生氣,若是駁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誼上發生了裂痕,若是向她賠小心,又實在有些不甘心。心裏在頃刻之間,起了好幾個念頭,結果還是忍住了這口氣,一句話沒有說。秀珠見他又默然了,笑道:“你為什麼現在這樣斯文了?”燕西道:“我肚子裏既沒有中國墨水,也沒有西洋墨水,怎麼斯文得起來?這兩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了呆子了。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我一點東西,都燒光了,我想到將來,一點根基也沒有,也許有挨餓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這種情形之下,我還有什麼事高興,蹦跳得起來哩?”秀珠聽了他的話,又看了他那種發愁的樣子,又不忍跟著向下和他為難了。便伸手抓住他一隻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和你鬧著玩的,你急些什麼?你真有什麼為難的事情,我也很願意幫忙。”燕西等了許久的機會,才得著一點話縫,而且秀珠執著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誠懇,於是向她笑道:“你總算是我的好朋友,別人看到我發愁,誰肯說句幫忙的話?求著他,他還要推三阻四呢。這隻有你慷慨,用不著我說什麼,我心裏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寶押中了。”秀珠笑道:“也並不是我押中了,不過我和你相識這多年,彼此的情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沒就事,第二你的積蓄,現在讓火一燒,自然是更加困難。再說,你那一位……”燕西兩手亂搖著:“你又提到她

燕西對於她這話,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然而心裏就立刻麻醉了一下,然後笑嘻嘻的,走出大門,依然雇了車子回家去。坐在車上,便一路想著如何到德國去作事,如何和秀珠作共同生活,到了外國去,要洗心革麵幹自己的事,不要象在北京一樣,糊塗瞎混了。他如此想著,到了家,由大門口直想到鑽進幾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個二鬆軒去。不料到了那院子門口,漆漆黑的,竟沒有一盞電燈,猛然一抬頭,卻看到星頭滿天,原來是房子燒光了,隻剩一院子殘磚敗瓦。自己這才想起來,經過了一次大火了。於是轉身,走向自己書房裏來。因為在秀珠家裏談話談得久了,肚子裏倒有些餓,很想吃點東西,便按著鈴,把金榮叫了進來。金榮道:“你這時候才回來,老太太找你好幾回了。”燕西道:“反正是那幾句話,我聽膩了,我肚子餓了,你到廚房裏去看看,有什麼吃的沒有?”金榮道:“廚房今天又去了一個人,除了兩餐飯,一餐粥,不另外預備什麼了。”燕西道:“難道稀飯這時候也沒有嗎?”金榮道:“稀飯剛開過去,也不知還有沒有?我瞧瞧去。”燕西道:“不必去瞧了,有了這幾句話,我就夠飽的,還吃什麼?我馬上就要睡覺了。”說畢,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腳撥著腳,脫了鞋子,拖著枕頭來枕了頭。金榮看他這樣子,自是有滿肚子的牢騷,不便再在這裏嘮叨了,轉身出去給他帶上了門。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連拍了幾下床,心裏可就想著,這個家庭真是越過越壞,到了晚上竟會吃不著點心,真是末路了。如此想著,掉轉身子向裏,就這樣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