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還是半夜。屋子裏懸的電燈,亮燦燦的發著白色,窗紗眼裏,一陣陣地向裏冒著涼氣,睡著覺得很是衣單,趕忙起床,把窗戶關了。然而在人擋住窗口,向外關著窗子的時候,恰好又是一陣很大的涼風,向人身上刮了來。初睡醒的人,身體是疲倦的,不覺得打了一個寒噤,趕忙再躺下來。當時並不覺得怎麼樣,及至天亮的時候,自己待要抬起頭來,便覺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來,同時胸中說不出來有一種鬱塞難受的情形,覺得要吐出來才算痛快。於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對著痰盂子沒對著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陣大吐。吐過之後,一個翻身向裏,才覺得舒服一點。然而這時候太早,全家都未起床,他吐了一陣,並沒有一個人知道,鼻子裏有一種臭味,聞到很不好受,同時,嘴裏又幹又苦,很想點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電鈴不在床麵前,既不能起床,就無法去按。輕輕叫了兩聲,也沒有人答應。這時,心裏恨極了,這樣的家庭簡直不如住旅館還舒服些,大家主張散,我也散罷。燕西一人在床上發狠,他家裏人有誰知道?依然還是靜悄悄地。直待過了一個多鍾頭之後,才聽見走廊上有了步履聲。燕西不由得罵了一聲道:“總也算是有人還陽了,真氣死人!”外麵人答道:“七爺,你醒得這樣早?要什麼嗎?”說著,已推門進來,原來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了,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屍呢。我昨晚上就病了,簡直沒有人理會。你瞧瞧床麵前,我吐了那麼多。”說著,將手向床下麵一指,李升一見,先呀了一聲,因道:“你這是怎麼了?你可別亂來呀。”說時,眼睛對了燕西臉上,很注意地看著。燕西道:“你以為我急得服了毒嗎?憑怎麼著,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來關窗戶,受了一口涼風了。嘴裏渴得要命,先去給我弄口水來喝罷。”李升口裏說著話,眼睛依然望著燕西的臉,便點頭答應著道:“好!我去叫金榮來給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李升走出書房門來,先不叫金榮,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陳二姐,猛然問道:“老太太沒醒嗎?七爺不舒服了。”說畢,轉身向外走。陳二姐見他如此來去匆忙的樣子,也是吃了一驚。趕快跑到屋子裏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麵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來罷,七爺人不舒服呢?看看去罷。”金太太被她驚醒,一個翻身向上坐了起來。望著她道:“你說誰病了?”陳二姐道:“剛才李升跑了進來,說是七爺不舒服,也沒有說第二句話,就跑步了。大概……”金太太聽說,也不問個詳細,穿好了衣服,趕緊就向外走。隻走到燕西書房門口,先問了一聲道:“老七,你身體怎麼了?不大要緊嗎?”說著話,已是很快地走進屋子來。這時金榮在屋子裏掃地,李升捧了一壺茶來,倒了一杯,放在床麵前。不問燕西有病無病,倒是絕象一種害病的樣子。因道:“孩子,你還是怎麼了?可別亂來呀!”燕西道:“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麼會知道呢?沒事,我不過吹了一口涼風,受了一點感冒罷了。”金太太雖然聽他如此說,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了一摸燕西的額頭,坐在床沿上,低著頭,看了一看他的麵色,然後掉轉臉來向金榮問道:“你看看七爺的情況,是哪裏不舒服?”金榮道:“昨晚上一點鍾了,七爺要吃點心,廚房裏沒有,精神還挺好的。今天我還沒起來,李爺就來告訴我,說七爺不舒服了,我哪裏知道呢?”金太太笑道:“這樣說,他是饞出病來了,哪有這樣的事呢?”金太太一說,大家都笑起來了。金太太見燕西一樣地有笑容,料著他的話是真的,不過是感冒而已,這倒算解除了一種心事。便站起身來道:“隻要你果然是受感冒,那倒沒有什麼要緊,可以好好兒地在床上躺一會兒,還有一件,你可別亂吃東西。我還沒洗臉呢,回頭我再來瞧你罷。金榮,你照應著他一點兒。”說著,緩緩走出房去,到了房門,又回轉頭來道:“老七,你可別亂動,隻管躺著。”陳二姐因金太太不曾漱洗,匆匆忙忙地就跑出來瞧七爺的病,自己也跟著出來看看,究竟怎麼回事?站在門外邊聽了許久。及至金太太走了出來,她就微笑道:“你實在是疼兒女的人,這幾位少爺,誰不是生兒養女的人了?可是你還這樣地掛心他們。”金太太歎了一口氣道:“這也隻怪我的心太慈善了,我這些兒女,誰是這樣掛心我的呢?”陳二姐笑道:“你嘴裏又是這麼發牢騷,隻要哪位少爺有事,你就不知道怎麼好了?”金太太聽說,倒是一笑。走回房去之後,陳二姐就忙著運茶運水,一麵又陪著金太太談心。
金太太喝了一杯茶,靜坐了一會,究竟是按捺不住,複又起身走向燕西這書房裏來。這時他已起了床。拿了一床薄毯子蓋著下半截,斜躺在一張沙發上。口裏還銜著一支煙卷,很自在的兩手捧了一張報紙在看。金太太道:“你瞧你這孩子,現在全沒有事了,倒嚇了我一大跳。”燕西放下報,便伸腳到地板上來踏鞋。金太太連連搖著手道:“你和我拘這些禮節,隻要少放蕩些,少讓我擔一分心,什麼也就夠了。你現在好一點子了嗎?”燕西道:“哪裏好了?頭還在發暈呢。”金太太道:“既是頭在發暈,你還抽著煙瞧報作什麼?”燕西道:“我哪是瞧報?我找找報上,我登的那個啟事,清秋有答複沒有?”金太太道:“你傻了,她又不是無處通信,有答複的話,她不會寫信來嗎?何必花那筆錢,還登一道廣告呢?”燕西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自我們啟事登出以後,如石沉大海,她竟是一點響聲沒有。我猜著這個裏頭,多少總有點原因,所以我在報上找找看,或者她有些反響。她是每日非看報不能過癮的人,我所登的這幾家報,又都是她常看的報,不能沒有見著我們的啟事呀。”金太太道:“這話也怪,今天三天了,你那嶽母,她也不曾再來過一次。她母女二人,是相依為命的,難道把這樣大一個女兒跑掉了,她也象你一樣,置之不問不成?”燕西道:“你這話,我不能承認啦,我又何嚐置之不問呢?”金太太道:“我們自己,也用不著去抬這些杠,我就問你,你私下去打聽過冷家的消息沒有?”燕西道:“我打聽作什麼?他不來找我,我倒要去找他嗎?”金太太道:“你瞧!聽你這話,你就是不大掛心了。孩子,你別糊塗,天下沒有這樣容易了結的事,你不理會人家,也許人家正在安排巧計動你的手哩。等到人家的錘子打到你的頭上,你再來想法子挽回,那可就遲了。”燕西聽了這話,仔細一想,也覺有理。冷太太和清秋,是彼此十分親愛的,清秋走失了,就是丟了她半條命,她如此放過金家,不向金家找人,決無此理。既然沒有這個道理,一定是在想什麼法子,來擺弄金家了。於是兩手一拍腿道:“母親這話,說得是很對的,我馬上到她家去看看,她若有什麼表示,我們也好想法子對付她。”金太太道:“你這孩子,總是這個脾氣,哪一件事情,是不愛辦的,就不怕延長到周年半載,哪件事情,若是要辦的,立刻就辦。”燕西道:“並不是我說要辦就辦,無奈我想起了這件事,心裏就拴了一個老大的疙瘩,非解除不可。”金太太道:“又不是今天拴的疙瘩,為什麼忙著今天立刻要解除呢?”燕西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故,不這樣是不痛快的。我吃點東西,早上就去罷。我還有車,坐了車子去,雖然有點毛病,也沒有多大關係。”金太太道:“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要去,就先去罷。誰讓咱們虧著理呢?見了你的丈母娘,你可得好好地說幾句話,別火上加油,又惹出麻煩來。”燕西答應著,就按鈴叫金榮進來,分付他隨便弄點吃的。金太太一看他身體也不怎樣難受,上房裏還有事,便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