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芬去了之後,在屋子裏陪坐的人也走了,金太太一個人坐在電燈之下,半昂著頭呆想,半晌,自歎了一口氣。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卻有一個人,輕輕地低聲問了一句道:“媽還沒有睡嗎?”金太太向外一看時,是鵬振一腳踏著走進來了。金太太道:“不早了,你還不睡覺?”鵬振很從容的,在金太太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上,因道:“心裏好象有許多事擱著,睡也睡不著。”金太太道:“也不是我故意地一定逼迫你們走,我有了幾個月的考量,我覺得一勞永逸,是這樣散了的好。你也不必把什麼事擱在心裏,以後好好地奮鬥,作出一番事業來,我做娘的自然是歡喜的。”鵬振道:“什麼事也有個困難,決不能象心中想的那樣便宜。”金太太道:“好在你們出去,不過是住家過日子,也沒有什麼為難之處。住家過日子,第一個問題就是錢,隻要有了錢,什麼事情都好辦。你這一房,現在人口還少,大概在錢的一方麵,你們總好辦。”鵬振已是聽了他夫人傳去的一番話,母親說是有錢。現在彼此當麵,母親又說是有錢,這顯然是一家大小都說自己夫婦有錢了。對於母親這話,待要更正兩句,恐怕更引起母親的不快,若是不更正,這又是自己承認有錢了。隻得淡談笑了一笑道:“這都是玉芬做公債做出來的空氣,其實也沒有多少錢。”金太太本來還有一大篇牢騷話,想對著鵬振說出來,一見他坐在那裏,有很躊躇的樣子,許多話也不肯說,就忍回去了。母子們默然地對坐一會,金太太道:“你去睡吧,夜深了,我都坐不住了呢。”鵬振隻得站起來,問道:“媽沒有什麼話分付嗎?”金太太道:“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燕西今天一天沒見麵,明天早上你見著他,告訴他不要出去。”鵬振道:“這兩天,大概他在白家的時候多,真有事找他說,叫金榮打個電話,他就回來了。”金太太冷笑一聲道:“從前白秀珠一天到晚在我們家裏,現在燕西一天到晚倒在她家裏。這成了賽球一樣,彼此換球門了。”鵬振不料母親老人家還會說這種俏皮話。因為大家都是有心事的時候,也不敢笑出來,默然地就走了。到了屋子裏,見玉芬正將屋子裏的零碎東西,大一包,小一卷的,歸並到一個大籃子裏去。便道:“夜深了,明天早上起來再收拾罷。”玉芬道:“我作事就是趁高興,在高興頭上,把要辦的事說辦就辦完了。”鵬振低聲道:“你是隨便一句話,若是讓別人聽去了,我們骨肉分離地搬出去,還有什麼事高興?”玉芬脖子一扭道:“人家聽去了,我也不怕。”然而她雖是如此說著,說出來的聲音,比鵬振的聲音,還要低下去許多。見桌上現成的一杯涼茶,拿起來就喝了,笑道:“忙我一身的汗,我得由裏向外涼涼。幾點鍾了?我怎麼一點也不倦呢?”鵬振見玉芬也有些怕事的樣子,便笑道:“據一般人的意思所露出來的,好象都是說我們鋒芒太露,以後總要小心一點才好。”玉芬道:“我不信這話,那是別人要多心罷了。將來我們過我們的日子,和別人井水不犯河水,就露鋒芒也礙不著別人,何況我根本就是個笨人呢!”鵬振本來還想說兩句,然而夫人的談鋒甚健,不要為了不相幹兩句話惹著她又談個不歇。明天要搬出去了,今天還鬧一場,那就太沒有意思。於是笑而不言的,自去睡覺,玉芬一個人還是很高興的將東西檢點了許久,方才安歇。到了次日上午,她也是照慧廠的樣子,各處告辭了一遍,大家也是送到大門外。隻是今天相送的裏麵,多了一個燕西。

燕西送她走,還沒有什麼感觸。隻是走到家裏,向各人院子裏一看,剩出一幢幢的空房,紙片和破瓶破罐,院子裏扔了滿地。走到屋子裏去,腳踏著地板,咚咚作響,好象較往常響得更厲害。在慧廠、玉芬屋子裏,各巡視了一遍,也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感觸,歎了一口氣,自回書房去了。因為鵬振也叮囑著說不定母親有什麼話要說,先別走開,因此就留在家裏,暫不敢走了。不多一會兒,金榮就來說:“白小姐打了電話來,讓你趕快去。我問有什麼事沒有?電話就掛上了。七爺可以打個電話去問一聲兒,若是沒有要緊的事,就別忙去,今天老太太心裏可透著難受呢。”燕西聽了這話,很躊躇一會子。因道:“照說,我今天是不應當出門。可是白小姐要沒有要緊的事情,也不會這樣來找我,我還是去一趟罷。萬一老太太有什麼事找我,你就打電話到白家去告訴我就是了。”金榮怎敢攔阻他不出門?隻得答應了兩聲是。燕西的汽車夫,已經辭退了,這時,隻有走出大門來,雇了人力車前去。金家到白家,路途不甚近,人力車子坐了來,已經有半個鍾頭了。燕西匆匆忙忙一直向裏走,往秀珠的書房來。因為他和秀珠究竟是朋友的關係,不是秀珠引導著,他就不敢再向前進,隻在書房裏等著。白家現在客多,聽差也增加了不少,現在有個聽差張貴,就是金家的舊人。燕西來了,他以舊仆的關係,常常來伺候著。這時,他又走到書房來。燕西便問道:“你們姑小姐在哪裏?”張貴道:“在太太屋子裏打牌。”燕西道:“不能吧?她剛才打電話給我,說是有要緊的話說呢。”張貴道:“我給七爺去問問看,也許有要緊的話。”燕西昂頭想了一想道:“你別問她有什麼話說沒有,你就說我請她出來就是了。”張貴答應著走到上房去,自己不敢進太太屋子,站在窗戶外麵,卻托了一個老媽子進去問,說是金七爺來了。秀珠打牌正打得興濃,鼻子裏隨便哼了一聲。張貴在窗子外聽到沒有下文,便問道:“你不是有事和七爺說嗎?他請你出去呢。”秀珠道:“我知道了,讓他等著罷。”張貴總算是碰了個釘子,料著再問不得。可是七爺的脾氣,也未嚐不大,假使把這話直對七爺說了,他二人鬧僵了,倒又是自己的過錯。隻好走到書房來,對燕西道:“姑小姐就來的,你等一等罷。”燕西也不疑有他,果然在這書房裏等著,殊不料等了有一個鍾頭之久,還不見秀珠出來。這就不由得他心裏不著急了,說了有急事把我找來,找來之後,卻讓我一個人在書房裏坐著,這是什麼用意呢?而且母親原囑咐著,今天要守在家裏的。倒偏是老早地跑出來,就在這裏等著,母親不明原故,倒好象是自己和母親為難了。想著不耐煩,就背了兩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又過了許久,還是不見秀珠出來,他忍無可忍了,隻得走出書房來。看見一個老媽子走過,就對她道:“你去告訴姑小姐,有什麼話說沒有?若是沒有什麼話,我就要回去了,因為家裏還有事呢。”老媽子答應著去了。過了有十五分鍾之久,老媽子出來道:“姑小姐輸了錢了,七爺你等著罷。”燕西道:“莫不是她生了氣?”老媽子笑道:“可不是!這個時候,我可不敢去和她說話。”燕西皺了一皺眉頭,隻得又走回書房。在書架子上翻了兩套書下來,放在桌子上,隨便揭著看。恰巧翻的兩套小說,都是自己看過的,看著一點也不起勁。將書疊好,依然送到書架子上去。然後緩步走到上房來,遠遠地卻聽到裏麵有一片麻雀吵動之聲,正是熱鬧。燕西心裏想著,這豈不是和我開玩笑?既叫了我來,又不見我,既不見我,也不讓我走,就是我們對付聽差老媽子,也不能用這種手段。於是自己暗暗將腳一頓,就走了出來。但是走出來之後,又怕秀珠以不辭而別加罪,隻得回轉身來,再到書房裏來,就了現成的筆墨,寫了一張字條,放在桌上。那字條寫得是:秀珠:我接你電話,立刻跑來,偏是你在竹戰,候駕一小時有餘,促駕兩次,還不見出。舍下今天實在有事,不能久等。你牌完之後,請賜一個電話,若有必要,我立刻再來。請你原諒!

燕西留上

讀完了這張字條,覺得這辦法圓滿,然後才回家去。不過他心裏想著,這幾天,正有大事要和她商量,得罪她不得,總希望沒有急事商量才好,要不然,她以我自己錯過機會為名,不再和我商量,倒是自己誤了自己的事了。他如此想著,回家之後,還是不放心,在書房裏坐了一會,也不等秀珠的電話來,先打了一個電話去。那邊聽差接著電話,燕西就問:“上房裏牌打完了沒有?”聽差說:“沒有打完,是請姑小姐說話嗎?”燕西道:“既然還是在打牌,就不必去攪她了。”說畢,自己把電話掛上。這才放下了心,秀珠一定是沒有什麼事,要不然,不會繼續地打牌。幸是我回來了,若是老在她家書房等著,也許要等到晚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