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覺得是無事,便到上房來看老太太。金太太在屋子裏,也是疲倦得很,正閑躺著。看見燕西進來,也沒有怎樣理會。燕西問道:“你不是讓我今天別出門嗎?有什麼事?”金太太望了他一望,板住了臉不作聲。燕西知道母親又是不高興,要多問,少不了又是碰釘子,隻好在金太太對麵的軟椅上坐下。心裏可就望著,今天真是倒黴,在白家憋住了一肚子氣,回來又憋住一肚子氣,別的罪都好受,惟是有話不許說,這個氣可受不了。因是嘴裏雖不說什麼,臉上的顏色,當然也不大好看。金太太見他在身上掏出一個銀幣,在硬木桌上,隻管用手轉旋著,他兩隻眼睛,也是射在那銀幣上,不理其他。金太太便冷冷地問道:“你既無聊得很,坐在我屋子裏作什麼?不會出去找開心的事情去嗎?”燕西一手將銀幣按住,說道:“因你叫我別出去,我就別出去,怎麼著?這倒是我不好,你又不願意。”金太太道:“你一天到晚在外麵鬼混,有一天在家,這也算不了什麼,值得到我麵前來賣弄。”燕西道:“並不是賣弄,我怕有什麼事……”金太太道:“沒有事,我要你今天不出去,愣在家待一天。”燕西明知母親不會那樣,可是她有話盡管不說出來,又有什麼法子?隻好正襟危坐,默然不作聲。金太太道:“你這人,難道總不前後想一想?現在家裏人,這樣東逃西散,各尋各的出路,你鬧得人是沒有了,錢大概也花去不少了,究竟打算怎麼樣,也該對我有個商量。”這時燕西氣憤不過,又把那個銀幣掏了出來,繼續地放到桌上來旋轉。金太太冷笑一聲,卻到裏邊屋子去了。燕西雖是不怎樣懼怕母親,可是到了現在這種家庭情形之下,總不便讓母親太傷心。母親雖是走了,他還是坐在桌子邊,旋轉那銀幣。過了一會,佩芳進來了,一進門便笑道:“今天很難得,怎麼你一個人在這裏坐著呢?”燕西明覺得話中帶著譏刺,要駁兩句,又怕惹出許多是非來,隻得向裏邊屋子一努嘴道:“媽在裏邊屋子裏呢。”佩芳怕金太太在裏麵有什麼事,不敢擅自進去,就在外麵屋子叫了一聲。金太太答應著走出來,手上捏了一本書。佩芳道:“媽看什麼書?悶得很,不會找兩個人來打小牌?”金太太道:“我看的是佛經。原來這東西,根本就說人生是空的,什麼事也值不得計較,自然也就無所謂煩惱了。”佩芳道:“你又何必那樣消極?”金太太談笑道:“年紀輕的人怕老,年紀老的人怕死,怕死沒有什麼法子,從積極方麵去做,就是迷信神仙之說,去修長生不老。從消極方麵去做,就是把人生看空來,以為活著也不過那一回事,死了沒有關係。修長生不老這個辦法,我當然還不至於,把生死看空過來,這並沒有什麼難。我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去想。”她說著話,斜躺在藤椅上,又帶看著書,好象很自然的神氣。燕西在一邊聽了這話,並不敢搭腔,隻是抬了一隻手放在桌上,撐了自己的頭。佩芳道:“老七這個時候在屋子裏,有什麼事商量嗎?我就不在這裏坐了。”金太太道:“你想想,我還有什麼秘密的事和他商量的嗎?我是要悶他一天,看看會誤了什麼大事?”佩芳笑道:“既是這麼著,老七可以出去,我看他坐在這裏是怪悶的。”金太太望了燕西一眼,也並沒有說什麼。燕西看到金太太並沒有責罵的意思,就慢慢起身,走了出去。
到了外麵,金榮立刻迎上前低聲道:“白小姐打了兩次電話來了,我沒有敢上去回。”燕西一頓腳道:“你怎麼不上去回聲兒呢?”金榮道:“我在窗戶外麵,聽到老太太在高聲說話,我怕回了話,大家都要碰釘子,所以不敢作聲,退回來了。”燕西歎了一口氣,無精打采地道:“這也沒有辦法,你和我叫一個電話過去罷。”金榮知道七爺現在是最能湊合白小姐的,便依著話打了電話過去。打通了,請燕西說話。不料燕西拿著耳機之後,那人說了句姑小姐就來,請等一等,這一等足足等了十分鍾之久,何曾見秀珠來接話?對著話筒子裏連喂了兩聲,也是一點回響沒有。燕西急得要命,隻管跳腳。又過了五分鍾之久,秀珠才來接話,她道:“你真是忙呢?或者是架子大呢?把你請來了,你坐不住。打電話請你,三番兩次,你都不肯接話。好罷,要搭架子就大家搭起架子來罷。”燕西在電話裏聽到這一番話,覺得秀珠有點誤會,便道:“這兩天我家裏總不免有一點事,我當然比較忙一點,你就不能原諒我一點嗎?”秀珠道:“我為什麼原諒哩?我能跟著你家一樣地倒黴嗎?我管不著!”說畢,電話機裏嘎的一聲,分明是那邊將電話掛上了。燕西連連喂了兩聲,也不聽到有回答的聲音。到了此時,不由得他心裏不發狠起來。心想,她連不跟著我家倒黴的話都說出來了,那是二十四分地看不起我,不但看不起我個人,連我全家人都看不起,你哥哥不過是巡閱使手下一個大走狗,巡閱使作了大總統,充其量你哥哥作個督軍而已,就把官來比比,我家也是世代簪纓。若在學問道德上說,除了我這輩不算,上兩輩,哪個不是名震中外的?無論如何,我自己總可以找個飯碗,不至於無路可走,去依附你白家。你天天把出洋這件事來引誘我,這又算什麼?就是我自己手上,還拿得出一筆出洋費來,非倚靠你不行嗎?現時還不曾娶你,你就這樣在我麵前擺架子,假使我娶了你過來,那還了得,你不會常把軍閥妹妹的勢力來壓迫我嗎?好!我覺悟還不算遲,從今天起,我和你斷絕來往,永不理會你了。他手扶了電話機,站著竟不知道移動,就是這樣地想呆了。還是金榮走了出來,問道:“七爺,你這是怎麼回事?想哪處的電話號碼,想不出來了嗎?我給你查一查得了。”燕西心裏十分忿激,也不去理金榮的話,掉轉身軀,自向書房去了。金榮哪知道他會不願意白小姐了,便跟著到書房裏來問道:“七爺,還要打一個電話到白小姐去嗎?”燕西一正臉色道:“打電話給她作什麼?以後她有電話來,你不要理會,說我不在家就是了。”金榮看了這情形,真是出乎意料以外,我們七爺,居然會和白小姐不通電話了。這樣看起來,七爺究竟不是一個好惹的,說翻臉就會翻臉的。金榮也不敢多說什麼,遲遲鈍鈍地,就挨著房門走出去了。
這一天,燕西已經不出去了,秀珠也不曾有電話來。到了晚上十二點鍾,秀珠的電話卻來了。金榮接了電話,不敢照燕西的話直說,便道:“我們七爺,不是在你公館裏嗎?”秀珠道:“沒有。現時不在家嗎?”金榮道:“七爺下午就出去了,我也是剛從大街上買東西回家,不知他回來了沒有,我給你瞧瞧去。”說著,放下電話機,跑到燕西書房來,把話告訴了他。燕西正躺在床上翻弄一本圖書雜誌,將手一揮道:“我不是告訴了你,說我不在嗎?怎麼你又來問我?我不在家,我不在家,我一百個不在家!你就是這樣去回答她。”說時,手裏將書本子亂拍,這一下子,金榮才明白這位和那位是真決裂了。隻得回轉身去向電話裏報告著道:“白小姐,我們七爺還沒有回來呢。”秀珠道:“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的嗎?”金榮想著,難道除了白家,他就沒有地方可去?因答道:“那可說不上。”這樣的回複著,那邊的電話也就掛上了,約過了一點多鍾,秀珠的電話又來了。這回金榮接著電話,有了主意,不再去報告燕西了,就在電話裏答應說:“我們七爺,還沒有回來呢。”秀珠道:“怎麼這樣夜深,還沒有回來?難道是上跳舞場了嗎?”金榮道:“那可說不上。”他如此回答了一句,就掛上電話了,這次電話打過,已十分夜深,秀珠當然不再打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