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2 / 3)

到家而後,家中人自不免包圍著,詢問山上的情形,忙著報告一番,也不暇再惦念到清秋身上去。過了兩天之後,還是鳳舉把這話說出來,敏之、潤之都抱怨燕西,說是不管那女子是不是清秋,反正那個老頭子你認清楚了是韓觀久,為什麼不叫喚一聲?何況大哥叫著燕西,她又回頭來看,分明是清秋了。這可見你對她是一點情也沒有。燕西對於他們這種批評,實在無法否認,自己也就不去否認,人家說得最厲害的時候,自己隻是微笑而已。倒是道之多情,聽了這個消息之後,派了好幾個人到碧雲寺一帶去查訪。然而燕西也不知道韓觀久有什麼親戚在那裏,那親戚姓什麼,也是不知道。

查訪了兩天,並無蹤影,對於這事,也隻作罷了。

光陰是很快,轉眼又是已涼天氣未寒時,敏之、潤之的行李,都已預備妥當。敏之的意思,現在大家並不是那樣高興,最好是免除親戚朋友那番送別的應酬,關於行期一層,事前守著秘密。又怕燕西好事,會說出來,再三叮囑不要說,燕西現在是靠姐姐攜帶了,自然也就不敢違拗。到了行期前三天,道之四姊妹,送著二姨太到西山去,大家又團聚了一晚。到了次日,直待夕陽西下,四姊妹才告辭進城。金太太和二太太見這四個花枝兒似的姑娘齊齊的走著,很是動人憐愛。然而下山之後,馬上天涯海角,就各自分飛,看到也就不免心裏難受。於是兩個母親,緊隨在她們後麵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不覺直走到最下一層的草場上來。道之立住腳道:“我們要坐轎子了,你進去罷。”金太太道:“你們走你們的,我在這裏,看看夕陽晚景。”敏之、潤之也就回轉身來,向二位老人家呆立著。二姨太道:“五小姐,你定著什麼時候結婚,務必寫封信告訴我。一路之上,要不斷地寫信來。”金太太道:“你也太兒女情長了。你在城裏,大概說了不少離別的話,上得山來,又談了一天一宿,這種話,也不知道談過多少回,臨走你還得叮囑一遍。”二姨太道:“你有什麼不知道?我就是這樣心軟。”說著,用手絹去擦眼睛。敏之深怕惹著金太太傷心,便道:“咱們快上轎子罷,回頭會趕不上進城的。”說著,向三姊妹丟了一個眼色。於是大家向二位老人說聲走了,走出別墅的大門,各乘轎子下山。

金太太忙走到山崖上那個草亭子裏,手扶了亭柱,向山路上一行人望著。二姨太走過去,陪著她望。直等人看不見了,金太太就看山下平原的晚景。這太陽落到山後去,在山之陽,已先陰黑,可是平原上,山陰所蓋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太陽曬著。平原之中,有兩行疏落的楊柳,夾著一條人行大道,正是進城去的馬路。看看北京城,在夕陽煙裏籠罩著,霧沉沉的,一圈圈黑影子。北海的塔,正陽門的城樓,在一圈黑影中,透出兩個黑尖。金太太回頭對二姨太道:“你看,那烏煙瘴氣的一圈黑影子,就是北京城,我們在那裏混了幾十年了。現時在山上看起來,那裏和書上說的在螞蟻國招駙馬,有什麼分別?哎!人生真是一場夢。”二姨太用手一指道:“你看,那不是他們的汽車?”金太太順著她手指的所在看時,隻見人行大道上,黃塵滾滾,果然有一輛汽車風馳電掣而去。到了遠處,便隻看到一道黃塵,看不到車子了。金太太歎了一口氣道:“這些孩子們,興高采烈地還正在那裏作夢呢。”於是她在亭子裏木欄幹上坐著,隻管向那煙霧平原,靜靜地呆望。她不作聲,二姨太也不敢作聲。二人靜靜地在草亭子裏坐著,那晚風吹得草瑟瑟作響,聲聲入耳。那平原上的太陽,也慢慢黯淡下去,漸漸暗到看不見人家樹木。陳二姐手上拿了兩件夾鬥篷,走到亭子邊來,向金太太道:“老太太,到屋子裏去休息休息罷。”說著,將兩件鬥篷遞了過去。金太太手上接過鬥篷,並不向身上披著,搭在手胳膊上,依然站在亭子邊。陳二姐站在身邊,不敢催,又不敢就走,也是呆在那裏陪著。二姨太先是陪了金太太看看景致,現時景致全看不到了,站在那裏,實在是站不出一點趣味來,便道:“果然我身上覺得也有些涼,我們可以進去了吧?”金太太雖然是不曾答應出來,覺得也不必太違反了他們的意思,於是默然著掉轉身來,先在兩人頭裏走。到了最後一通堂屋裏,自掀簾子進去。那佛案上點了白錫清油燈,燈草由油碟子裏,伸出菜豆大的火焰,屋子裏昏沉沉的。在那邊垂著紗幔的屋子裏,倒是點著四支白蠟,在這邊看到那邊幔子裏,反是清楚得多。二姨太昨天上山,住在前進,大家擁在一處談話,還不感到什麼寂寞。今天晚上,直走到後進來,見這樣青隱隱的燈光,加上檀香爐裏檀香燒著細細的火,屋子裏停留著那股香味,如在廟裏一般。因笑道:“這裏什麼也有,就是差了一麵銅磬和一個木魚,要不然,猛然走到這裏來,會疑心是古廟裏的觀音堂。”金太太道:“真要是觀音堂,那算我們修到了家。我覺得我還是塵心未斷,不能說走就走。”說著話,她就坐到桌子下麵那疊蒲團上去。陳二姐看到,趕快就走過來,將二太太的袖子一拉。二太太料著有故,看了陳二姐向門外走,也就跟了出去。到了前進屋子裏,陳二姐低聲和她道:“人家這是要作功課了,你可別在那裏打攪。”二姨太道:“喲!太太還念書呀?”陳二姐道:“不是念書,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太太有三起在蒲團上打坐,打坐的時候,口裏念著心經。心經是什麼,我也不知道,老是聽了太太念著摩訶摩訶,多利多利。這就叫功課,是太太自己說的。她作功課的時候,分付我們別進去,所以我告訴你。”二姨太聽了這話,才恍然大悟,向她點點頭道:“我明白了。有事你就去作你的事,我不到上麵去了。”

陳二姐在山上,是兼作廚子的,這時要預備去作晚飯,自然走了。小蘭也陪著去洗菜,隻剩二姨太一個人在屋子裏。大門口有個園丁和打雜的,也離著一個大院子,在這裏幾乎聽不到人的說話聲了。二姨太從這時起,才領略到山居寂寞的風味。這屋子裏,是金太太特許的,點了一盞白瓷罩子的煤油燈,比上房亮得多。隻是屋子裏,隔了窗子向外看,反而現著黑沉沉的了。二姨太靜坐了許久,果然聽到上進屋子裏,金太太隻管念著摩訶摩訶,多利多利。自己為好奇心衝動,就輕輕地開了屋門,輕輕地走上台階。到了窗戶邊,將臉貼著窗紗,向裏麵看去。隻見金太太盤膝坐在蒲團上,兩手放下來,微按了膝蓋,微低著頭,閉了眼睛,絲毫不曾晃動。二姨太看著,見所未見,心裏想著,這不要是……這個念頭還不曾想完,金太太忽然歎了一口氣,向窗子外道:“你請進來罷。”二姨太被她說破,倒不好意思不答應,便道:“我進來不礙著你的功課嗎?”金太太已下了蒲團,代她打著簾子讓她進來。向她點頭道:“咱們裏麵屋子裏坐罷。”二姨太跟著她進了裏麵屋子,二人相對坐下。在燭光之下,見金太太臉上很多的愁容,望了她道:“你怎麼啦?”金太太沉思一會,歎著氣道:“我七情不能自主,大概不能久於人世了。”二姨太聽了這話,卻是不大懂得,依然向她呆望著。金太太道:“我說出這句話,大概你也不明白這事的究竟。我自上山以來,心思是很把得定的。可是昨天晚上幾個女孩子上山來一鬧,鬧得我心裏隻管慌亂起來。今天她們下山去了,我還戀戀不舍。剛才我打坐,心思就按捺不定,隻管想到她們身上去。”二姨太道:“作娘的想女兒,這也是常情,這有什麼不好?”金太太道:“這個你哪裏曉得?”二姨太道:“這個我也沒有什麼不懂。太太的意思,不就是說,出了家的人,不可再染紅塵嗎?”金太太噗嗤一聲笑了。因道:“你的意思是對的,不過話說錯了,我現時並沒有作姑子,怎麼能說起出家兩個字?”二姨太紅了臉,說道:“你瞧,我這人真不會說話,一說話就露怯。”金太太倒也不去追究她露怯不露怯,自己一人,低了頭在那裏坐著。那四支白蠟燭的光焰,正是有些晃動,將金太太的人影子,在牆壁上隻管動搖著。二姨太偷眼看她時,眉毛又已深鎖,似乎在發愁。自己勸解吧,怕說的話人家不中聽。不勸解吧,坐在這裏豈不是個呆子?因之就向金太太道,“我想到廚房裏去看看,沒事也可以幫助他們一點。咱們現時又不住在城裏,還講個什麼虛麵子?”金太太對於她這話,似乎表示著很深的同意,將頭深深的點了幾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