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太不說什麼,就走出來了。她走到廚房裏去,陳二姐也不肯要她動手作什麼菜,她站了一會子,覺得是很無聊,依然又走回上房來。窗子裏麵有燭光,隔著窗紗,自然看得是很清楚的。隻見金太太竟還坐在原椅子上,隻是她低了頭,一動也不動。二姨太心裏突然有個怪思想,太太這是什麼舉動?有點病了吧?連忙用臉貼近窗戶,仔細向裏麵看了去。金太太這時一人坐在屋子裏,心卻在北京城裏烏衣巷,那舊時憧憧的幻影,正一幕一幕的在眼前映演著。兩眼淚珠兒,在眼眶子裏,是無論如何也藏留不住,由微開著的眼縫裏,一粒一粒的,直流出淚珠來。二姨太在外麵看了許久,總算是看清楚了。就走進屋來,先輕輕叫了一聲太太。金太太抬頭對她望著,點點頭,並沒有說什麼。那臉上的淚珠,依然流著,卻不曾擦去。二姨太道:“你這是怎麼著?你想空點吧。”金太太道:“你這話算是勸著我了,我就是想不空。你瞧,我老早地就說要定定心,學起佛來,可是到了如今,我還是把持不定,還要你來勸我看空些,這豈不是一場笑話嗎?”二姨太道:“喲!你可別信我的話,我懂得什麼?”金太太點著頭道:“你勸著我是對的……”說畢,她依然低了頭,不再作聲。約摸停了有五分鍾之久,那淚珠兒,又是拋沙一般的,落將下來,這淚珠不落則已,落起來無論用如何的力量,也是抑止不住。流了還隻管是流,由臉腮上,直滾到衣襟上來。二姨太先還是想勸勸她,後來見金太太哭得厲害,想起自己全家人,各各遠走高飛,落得兩位老婆子,住到山上來。這個收場,實在也太慘了,怎麼禁得住不哭呢?心裏想著,眼前又正看到一個人在傷心落淚,她心裏隻是一陣淒楚,那眼睛裏的兩行眼淚,也就不知不覺的,一齊滾將下來,隻是金太太不曾放聲哭,她也不敢放出聲來。金太太流淚一陣子,抬頭看到二姨太更是傷心,就連忙拭幹眼淚道:“我哭我的,你還陪了我哭作什麼?”二姨太道:“不是我要哭,我看到太太哭得怪可憐的,也就自然地傷心起來。”金太太並不作聲,靜坐了許久,陳二姐來了,就叫她打了一盆水來洗過手臉,讓二姨太也洗了,然後叫陳二姐在外麵檀香爐裏,從新焚了一爐香。陳二姐道:“現在還不吃晚飯嗎?”金太太道:“稍微等一等。”陳二姐去了,金太太依然靜坐著,因向二姨太道:“我看我不行了,快要跟著他們父親一路去了。”二姨太倒吃了一驚,向著金太太臉上觀察了許久,並觀察不出什麼情形來,皺了眉頭道:“也許你是在山上悶的,可是在臉色上瞧不出來,進城去讓大夫瞧瞧罷。”金太太搖搖頭道:“不是那個意思,你猜錯了。我自到山上以來,看看佛經,研究研究佛學,心思是很空的了。不料昨天到今天,我心裏亂極了,簡直按不定。到了晚上,我在佛像下打坐,口裏隻管念心經,心裏隻想到繁華下場,禁不住眼淚直滾下來。我這樣心慈,一點鎮定不下去,我想我道心不堅,是精神渙散的原故。在佛學上說,是入了魔道,俗話可就是魂不守舍,在這點上,我知道我是不久於人世的了。”二姨太聽了許多解釋,大概是明白了,便道:“太太,你這話我可要駁一句,佛爺是慈悲為本的,難道說作上人的惦記兒女,想起亡人,這也是道心不堅嗎?”陳二姐在外麵屋子裏,倒有些納悶,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什麼傷心的事?金太太沒作聲,微抬著頭,似乎想一句答複,然而始終沒答複出來,隻管是要哭。於是慢吞吞地走到屋子裏來,又輕聲問道:“不早了,老太太開飯了吧?”金太太點點頭道:“好罷,開到下麵屋子裏吃。”陳二姐忙著開飯,金太太首先站起來,向二姨太道:“咱們吃飯去,在一天總得吃一天。”二姨太也不知道她是解脫的話,或者是傷心的話,就陪著她一路到下層屋子裏來。
桌上飯菜都擺好了。金太太坐下來,卻是先拿勺子,舀了豆腐湯喝。二姨太吃了一碗飯,她卻粒飯未嚐。二姨太知道她心裏難受,自己也不會勸人,不敢多說,便道:“太太,明天打個電話進城去,讓梅麗來給你解個悶兒罷。”金太太點點頭。過了許久,又道:“不必罷。”於是起身回上層屋去,出了門,又道:“明天再說罷。”等她回上麵屋去了,陳二姐低聲向二姨太道:“你瞧,老太太說話,有些顛三倒四的,她從來不是這樣子的,我想一定是她心裏悶成這樣。”二姨太道:“是啊!學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當年總理就常說,現在闊老們喜歡把談佛學當時髦事,其實不會學佛的人,不是學迂了,就是學病了。太太這樣精神不振,可得找梅麗來,她準能給她找個樂子。”陳二姐道:“好!我明天一早就到山下旅館裏去打電話。今天晚上,你陪著點罷。”二姨太擦了把臉,又到上麵屋子來。然而在山上的人,睡得極早,金太太已是安眠許久了。二姨太也隻好走回自己的屋子去悶睡。
到了次日清晨,陳二姐把瑣事料理清楚,正要到山下旅館裏去打電話,一看山外的天色,卻是陰黯黯的,太陽不曾出山。自己心裏想著,也許是心裏有事,起來得太早些了。可是走到屋子裏,一看掛鍾時,已經是八點多了。照平常論,這個時候,應該是日高三丈,高高懸在天空的了。這才想起來,今日天陰了。接著發現地上已是蒙上一層黃沙,由院子裏經過了兩趟,連衣服上都灑著一層細微的黃粉,用手一撲,便有塵土氣襲入鼻子來。這是北方最劣的氣象,叫著下黃沙。有了這種日子,天象要倒下來,終日不見陽光,那太陽在黃沙裏埋著,現出一團模糊的紫影,慘淡怕人。今天黃沙更下得重,連那團紫影都沒有了。趕快跑到屋後山坡,向山下看去,便是山腳下的人家樹木,已經昏暗不明,隻有叢叢的黑影。再遠些,便隻如煙如霧,天地不分的沙層了。陳二姐心想,這樣的天,怎好叫八小姐出城來?電話也就不打了。接著金太太和二姨太也都起來了,陳二姐送著水到金太太屋子裏去的時候,隻見金太太兩隻眼睛皮,已是微微的腫起,眼睛也有些紅色,想昨天定是流著眼淚不少。
這時,屋子外麵,轟隆一片怪聲大起,院子裏也淅瀝淅瀝有雨點聲。隔著窗子向外看時,吹起大風來了。山上的樹木,一齊彎著向下,到了不能再彎的程度。在呼呼聲中,許多樹葉和枯樹枝,如下雨一般,打到院子裏來。金太太道:“哎呀!天氣變了。”陳二姐道:“可不是嗎!你沒有到坡上去瞧瞧,仿佛是天倒地坍一般,天地都分不開了。”金太太也不再說,也不出去看看。這正中屋子裏,倒很象是天色昏黑了一樣,那佛像麵前放的一盞香油燈,菜豆似的火光,倒照著屋子裏有些亮色。她不由得點點頭,自言自語的道:“還是佛爺麵前,有一線光亮呢。”說著,自向蒲團上坐著,垂頭不語。陳二姐以為她是做早上的功課來著,也不敢去驚動她,自走開了。但是這一天,金太太茶飯都不用,隻是呆坐著,坐久了,就垂下淚來,一日之間,那臉子就瘦削了許多。陳二姐雖沒念過書,人是很聰明的,看看這情形,覺得不甚好,便問金太太要不要什麼東西?可以打個電話到城裏去。她那意思,正是要探探她的口氣,要不要叫人來。金太太點點頭道:“正好,我有話告訴他們,五小姐六小姐七爺,都是後天要走的人。你告訴他們,我分付的,叫他們不必到山上來辭行。他們來一趟,惹得我心裏兩天不能自在,他們再要來,我心思一亂,把我鬧病了,他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實話實說,你就把我今日的情形,告訴他們。五小姐六小姐心裏明白,就不會來的了。”陳二姐道:“電話裏說不清楚,要不,我下山去一趟,趕著長途汽車進城,下午再回來罷。”金太太一聽,靜默著想了許久,便道:“你既是要去,索性後天送了他們上車再回來。”陳二姐說:“這兒的事呢?”金太太道:“裏麵的事都有小蘭呢,那個打雜的本來是廚房出身,讓他作兩天素菜飯,還有什麼不可以的?”陳二姐在山上住了這些時候,實在也想到城裏去看看,隻是沒有工夫可以抽身。既是金太太如此說了,落得以公濟私,進城去混兩天。於是很高興地收拾收拾東西,就下山搭長途汽車進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