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日,冷靜的唐先生終於坐不住,四處打聽到老婆上班的地方,不顧前台勸阻衝進去,卻在推開門那一瞬怔住——他看到一個紮著馬尾、穿著襯衫西裝褲的女子靠窗而立,細腰不盈一握,陽光在她身上打了一圈光暈。時光汩汩流回去,他似看到最初認識的那個她,紮馬尾,小虎牙,一副倔強的神態。
她轉身看到他,流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溫和地說:“唐先生,上班時間恕不奉陪。”
他佇立在那裏細細打量她。她將一頭長發綁起來,露出光潔飽滿的前額,眉毛修成兩把劍。那兩把劍因為頭發綁得太緊,微微倒豎起來,似寶劍出鞘,有一種凜冽的殺意。她整個人突然變得神聖不可侵犯,不再是他下班回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婦人。她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同他說話,雪白修長的雙手十指交叉,神態四平八穩,整個人幾乎能用英俊來形容。
唐先生突然想到自己一路追過來,滿頭大汗,和前台拉扯間衣衫皺成一團,相比她越發覺得難堪,不由得惱羞成怒:“你究竟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唐,你要不要停下來,好好看看我,我新長了幾條皺紋?我的腰圍是增是減?我頭發染了什麼顏色?你這樣忙,再不仔細看一次,我就老了。我們說過白頭偕老,是說你我相互數著白發皺紋走到最後一步,而不是我一個人先老了,然後無止境等著你回到原點。”
“你又發什麼神經?有什麼好看的,還不是都那個樣子?”
“可是,昨天一起吃飯的人還問我喝什麼牌子的咖啡呢,你連一個陌生人都不如。我在家裏,穿著睡衣和穿著Valentino是一個效果,永遠無人過問;我出來了,口紅顏色不對都有人會指出來。我不回去,不想在鏡子前見證自己的蒼老。我想出來走走,看看風景,外麵有很多有趣的人,包括男人,甚至比你還有趣。”
“好吧,一切算我錯,回家吧。”
“我們都要靜一靜,想想後半生還需要些什麼?不能把前半生的債算在後半生上頭,一切都還來得及。世界這樣大,想通了再繼續。也請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找到我自己。”
唐先生敗下陣來,這一刻他無比希望自己的老婆是一個無知潑婦,這樣他就有理由嚇唬她幾句,叫她乖乖回家去。偏偏她不是,她冷靜自持,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他以前聽朋友抱怨老婆無理取鬧不懂事,他還納悶兒過:既然無理取鬧不懂事,休了好了,留著有何用?
他的朋友笑說:“你不懂,她們不懂事還好,可憐又可愛的小樣子,鬧脾氣也是寵物狗叫幾聲,無傷大雅。等她們真正懂事了,就成了母獅,出口必傷人。”
唐先生灰溜溜回家去,第二日在辦公室看到妝容精致的女秘書,想到自己的老婆也是其他男人眼中風姿綽約的事業女性,頃刻間冷了那一腔被女下屬仰慕的傲嬌心思,坐立難安。
明美站在二十九樓往下看,微笑著想:女人的一生何其無聊,大多數女人為了打發這種無聊,便開始攀比,幼年比誰的父親有錢,少女時期比誰的男朋友英俊體貼,婚後比誰的丈夫有本事,後來比誰的兒子成績好、誰的兒媳婦孝順,再後來比誰的孫子聽話懂事……無止境地比下去,直到最後一口氣還在想,隔壁老王家那口子還要活著受罪呢。大多數女人一直在扮演自己之外的角色,聽話的女兒、溫柔的妻子、孝順的兒媳、萬能的母親……沒有一次做過自己,難得做一次自己,便有許多人站出來圍觀,等著看你的好戲,大家都期待出走的娜拉灰頭土臉地回來。
小艾說:“你給彼此時間冷靜,不怕他真的冷了,不回頭了?”
“天要下雨,男要變心,隨他去吧,你怎知最後不是我變心呢?一切都沒有定數。一個男人要變心,總要有借口:整天在家做賢妻良母,他們嫌你目不識丁無法溝通;出來做事,他們嫌你太強勢感受不到家庭溫暖——他們總需要一個理由,來掩飾他們喜新厭舊的真相。我過了十八歲,無法因為愛一個人就把自己打碎了重裝成他喜歡的樣子,一旦他不喜歡,便再也回不去原樣。我如今略有積蓄衣食無憂,何必為了一點情愛委屈自己?人活一世,不光是來愛一場的,愛能分好幾場呢,何必掛在一棵樹上?再說了,我做我自己,他也許會好奇跟過來。即使失去他,我還有我自己;我做了他的依附,遲早被當成蚊子血和飯團拋棄。”
小艾鼓掌:“是該出來走這麼一遭,當成是一種修行,參悟得多一點,眼界開闊一些,也不至於坐困愁城。”
明美低頭微笑著看唐先生、王先生、黃先生的短信。唐先生開始新一輪回的追求,一切都回到原點。他回到他們認識的最初,毛頭小夥子一般緊盯著。這些伎倆她見識過一次,已能免疫,便不再吃驚感動瘋狂癡迷。她開始享受被追求被關注的感覺。她靠在大班椅上,支著下巴想起那句著名的話:“你以為我老了嗎?還早著呢。”
恩愛這回事,不到死,不知道真假,需要蓋棺定論。
情變從來不是真正的苦難,不過是離開一個不愛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