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登陸艇在霧茫茫的長江上緩緩航行。我站在甲板上,兩眼凝望著岸邊的一景一物。我的心是沉重的。滄桑變遷,人事代謝,這一段彎彎曲曲的江岸,沉澱著一頁不能忘卻的曆史!長江、夾江、秦淮河彙合處的三汊河江潮湍急。中山碼頭江輪雲集。大橋腳下,像黑色火柴盒般的南京肉聯廠,當年是英國人的和記洋行。下關電廠的那隻高煙囪,矗立有七十多年了。前麵那個陳舊的碼頭叫煤炭港。再向東,是與八卦洲隔水相望的上元門和幕府山,山下長長的江灘叫草鞋峽。蘆葦叢生的草鞋峽下遊,是驚濤拍岸的燕子磯!灰蒙蒙的江霧給這片苦難的山川披上了一層白色的輕紗。在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中,集體屠殺的十二處現場,有八處在長江岸邊!三十裏的江邊,灑下了十多萬人的鮮血!血似江水……
中山碼頭[遇難者五千餘人]幸存者梁廷芳:
“十六日早飯後十二時前,突有日軍七八名持槍來。即揮手令餘等五人隨其出走,因不知其用意,但隻得聽其指使,跟至華僑招待所後大空場時,見有數百人席地而坐,餘等亦隨坐其旁。繼之陸續由日軍從各方驅來平民多人,大空場人已滿,複送入對麵兩大空院中。當餘等到達時約十二點鍾,一直等到下午五時,捕捉人數,除帶走一部分之外,僅在大空場上就有五千人以上。此時天已漸黑,即由日軍指令以四人列,依次向下關方向而行。到達下關已六時多,即將餘等置於中山碼頭沿江人行道上,我還以為渡江做工,初不斷其實此空前絕後慘無人道之大屠殺也。少頃,即有大卡車二輛滿載麻繩馳至,複有新式汽車一輛到達,下車似一高級長官,即有多數帶刀者趨向前向其敬禮。高級長官囑咐數語,該帶刀之日本軍官即令其士兵分取麻繩,然後向東西分散,同時在路當中每數十步放置機槍一挺。約十分鍾後,即聽到步槍聲響,時在午後7時光景,大屠殺開始矣。槍聲離餘等坐處約一千公尺,東西連續放射各五槍則停一二分鍾,繼之又響。但機槍則未用,因天黑看不見,機槍恐槍殺不徹底也。屠殺至夜約十點鍾,餘等借著月亮看見東邊有十餘名日軍正在捆人執行屠殺,狀至極慘……增榮對餘雲,如其等待屠殺,不若投江一死。廷芳則以為總是一死,兩個即攜手投入江中,自料必斃身魚腹,乃江邊水淺深及大腿,一跳不死,則不願再往深處。萬惡的日軍,見餘等投入江中尚不肯饒,即以機槍向江中掃射,惟恐留下活口作今日對證也。廷芳伏水中,忽由右側射來一彈,由後肩窩穿入前肩窩而去……”隨著滾滾的江水,他們和遇難者的屍體一同漂流!當劊子手被押上曆史的審判台的時候,白增榮和梁廷芳出席中國審判戰犯軍事法庭作證。一九四六年,梁廷芳還趕到日本東京,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用肩上的傷疤和目睹的事實,向法庭提供了上述證。
鐵一樣的事實,鐵一樣的證。
目擊者今井正剛:
“來到江邊,隻見醬湯色的揚子江像條黑帶子,精疲力盡地、緩緩地流著,江麵上漂溢著乳白色的朝霧,天就要亮了。
碼頭上到處是焦黑的屍體,一個摞一個,堆成了屍山,在屍山間有五十到一百個左右的人影在緩緩地移動,把那些屍體拖到江邊,投入江中。呻吟聲、殷紅的血、痙攣的手腳、還有啞劇般的寂靜,給我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對岸隱約可見,碼頭的地麵上滿是粘滯的血,像月夜的泥濘似的反射著微光。
過了一會兒,結束了清理作業的苦力們在江岸上排成了一列,接著是一陣噠噠噠噠的機槍聲,這群人有的仰麵倒下,有的朝前跌入江中。”今井正剛當時是《朝日新聞》社的隨軍記者。《朝日新聞》南京分社設在大方巷。十二月十五日晚上,他和中村記者在分社門外現了“一支望不到頭的中國人的隊伍”,“被帶到屠場上去”,就一直尾隨著跟到下關的中山碼頭。
機槍聲震動了腳下的土地,接著是一陣潮水般的呼喊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