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江正在變成一條死屍之河。”幸存者說我叫潘開明,今年七十整。小命是撿來的。我從小就命苦,父母早死了,姐妹八個給了人家四個。大妹妹早出門了。我是老大,十四歲到水西門的陳有記理店當學徒。學了三年,自己挑擔,手裏拿一副行頭,兩塊薄鐵板中隔一根木棍子,一拉嗒嗒嗒響,剃一個頭十個銅板。生意不好,連青菜煮黑麵條還吃不飽,晚上還去拉黃包車,就這樣一天也掙不了幾角錢。活不下去了,一個弟弟賣了三十五元,還有一個小弟弟給人拐走了。
日本人來了,先扔炸彈。成賢街的教育部、中央大學都炸了,八府塘那邊炸死不少人!難民都跑反,拉黃包車生意好了,新街口到下關一趟能掙四角錢。沒有幾天,日本兵進了城,我躲到鼓樓二條巷二十四號的洋房裏。那裏是難民區,那年我剛好二十歲。
十三日上午**點鍾的樣子,我出門去看看,三個日本兵把我帶走了,帶到了大方巷口的華僑招待所,造得像宮殿的那種式樣。日本兵把我和另外七八個人關在一間小屋裏,三天不給吃不給喝。十六日下午,日本兵把我們趕出小屋,用繩子一個個地反綁起來。排好長的隊伍後,又用長繩子把隊伍兩旁的人的膀子與膀子連起來。我排在右邊,從前麵數下來是第七八個,兩邊有日本兵扛著槍押著。
到了下關,走熱河路,再往靠河邊的一條小巷子進去,到了煤炭港,就是以前火車過長江的那個地方。
隊伍停下來了,我看了看,大概有三百多人。日本兵用皮帶抽、用槍托打,把我們都趕到煤堆上,四周機槍架好了,一個日本兵“啊”的一聲大喊,接著哨子一吹,槍聲就像放鞭炮似的劈哩叭啦響了,人一排排地像割稻子一樣倒下了,我糊裏糊塗地也倒了,人昏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那天白天晴,多雲。夜裏月亮當頭的時候,我醒過來了。身子動不了。睜眼一看,我身上壓著死人,身上盡是血!我想:我是人還是鬼?我死沒有死?
推開死屍,我爬起來一看,還有幾個人坐著,我數了數,有八個。我問離我近的那一個人:“老總,你沒有死?”那是個軍人。他說:“沒有。”這時,坐在鐵軌邊上的一個人把反綁的繩子磨斷了,後來你幫我、我幫你,八個人的繩子都解開了。
我爬到江邊,先把黑棉袍子外麵的灰大褂脫下來,洗了洗,擦掉身上的血,就摔到江裏去了。我四天沒吃飯了,身上沒勁,就靠在一個鐵架子上養了一會兒神。這時,其他人都各奔東西了,有的到和記洋行,有的抱著木板過江了,有的帶著傷一拐一拐地朝城裏走,好幾個都是中央軍,講的四川、廣東口音。有個人問我:“你不走啊?”我說:“我是本地人,不能走。”坐了一會,我慢慢地站起來,往一排空房子裏走,在這裏撿了一件破衣服穿,天亮走到熱河路。不料,惠民橋邊過來了四個日本兵,我嚇死了。日本兵大吼一聲,要我站住。問我:“幹什麼的?”我說:“老百姓。”他們抓過我的兩隻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又問我出來幹什麼。我騙他們說:“給日本先生挑東西。”邊說邊把手搭在肩上裝出挑擔的樣子。一個日本兵問我:“有沒有路條?”“沒有。”我心慌了。
一個中等個子的日本兵還不錯,他從衣袋裏掏出日記本,撕了一張,用鋼筆寫了“苦力使用過”幾個字給了我,上麵還有些日本字我不認識。
他們在前麵穿了大皮靴的咯的咯走,我在後麵慢慢地跟著。馬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全是死人,一堆一堆的。
進了挹江門,我就朝右邊一拐,插進了察哈爾路。翻過山,在古林寺旁邊碰見了一個種菜的老頭。我跪下就磕頭:“老爺爺,我幾天沒吃了,日本人把我拖到煤炭港用機槍掃,我沒有死,我逃出來了。”這老頭五十多歲,臉黑紅,中等個,留著胡子。聽了我的話,他說:“可憐啊可憐!”他進到草棚子裏端出一大碗幹飯,用水泡泡給了我:“沒有菜,將就一下吧。”吃完飯,他說:“現在不能走,你先睡一覺。”我在他的草棚裏睡了一覺,到晚上六點鍾的樣子,他說:“能走了,你走吧,路上當心。”我跪下又磕了個頭:“老爺爺,謝謝你!”他說:“不用不用,都是中國人!”幸存者說你找我可找對了,我這人命苦,可也命大。我們那一批三千多人都給日本人打死了,就我一個逃了條活命,你說命大不大?要不,早變成鬼了!從頭講?好。那時我在車行當學徒,就在珠江路小營那塊修腳踏車。日本人來了,我和我哥都躲到寶塔橋難民區英國人的和記洋行的房子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