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滿頭白的母親滿臉淚水,不知道生了什麼事。她從桌子上拿起我的采訪介紹信看了一遍,突然隨手一揚,怒氣橫生:
“不要講了!講什麼?我們人給他們殺了!房子給他們燒了!東西給他們搶了,我們還有什麼?……苦了我們老百姓!為什麼不要他們賠償損失?我們就這麼賤?!我們三代四個人就這十二平方米!”她沒有得到過父愛,她苦了五十年,她在傾倒心中的苦水!日本宮崎縣沼田昌美:
人類侵害人類最大的罪過就是戰爭,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人,為什麼非要依靠戰爭而凝視著死亡。到底是什麼把人類變到這樣地步?我坦白地說,盡管同樣是日本人,但那個時代的日本人不能叫做人,那隻是在戰爭中活著的動物。一九三七年並不那麼久遠,為什麼會生那樣重大的事件呢?但事實就是事實,無論如何謝罪,曆史永遠要冷靜地正視這件事。
失去了妻子的薛世金(中國南京):
我十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後來到白下路德昌機器廠當學徒。日本人打進南京時,我已滿師了,結婚才幾個月。我老婆叫潘秀英,十七歲,圓圓的臉,大眼睛,個子高高的,不太胖,人雪白幹淨,蠻漂亮的,她老子是和記洋行看大門的。
我叫師傅一起躲到難民區去,他近六十歲了。他說:“我見過的事多了,日本人不會殺老百姓的。”我帶著母親和老婆從武學園家裏到了難民區,一看人很多,我想,我們家門口有躲日本飛機的防空洞。能躲飛機的洞,難道躲不了日本兵?我說:“這不受罪嗎?回家吧!”我把母親和老婆在地洞裏安頓好,就到廠裏去看師傅,師傅被日本人打了七槍,死了,我們幾個徒弟把他埋在中華門外。我剛到家,與秀英沒有說幾句話,日本兵嘰哩哇啦的來了,我連忙叫她和母親鑽進地洞,我在上麵又蓋了一些雜草,我躲進後院的小屋角落裏。
日本兵一進來到處翻騰。他們用刺刀挑開雜草後現了地洞,就又是叫喊又是開槍,逼洞裏人出來。我母親剛出洞口,腳還沒站穩,日本兵舉起東洋刀,一刀把我母親的頭砍下了。秀英一見婆婆這個光景,嚇得哆哆嗦嗦,日本兵吼著催她爬上來,她膽顫心驚地一出洞裏,日本兵也是一刀。這一刀砍在脖子左邊,她當時流著血昏倒在地上了。
日本兵一走,我急忙跑到前院,隻見六十三歲的老母親身子在門口,頭滾出一丈多遠!秀英也倒在門口,她的短和士林藍褂子上都是血。我抱著她叫她喊她,她醒來就喊我:“世金,世金,我不行了。”我連忙把她抱到房裏,她用手捂著脖子喊疼。我先出去把母親的頭捧回來放在蒲包裏。又請鄰居和師弟金子成幫忙,把秀英抬到鼓樓醫院。
我急忙回家準備收殮母親,不料半路上碰到兩個日本兵,用棍子搗我,叫我在前麵走,一直走到水西門的一家當鋪裏,裏麵關了一百多人,關了兩三天,叫我們往蕪湖抬東西,叫我拉黃包車。過了八天才放回來,我立即趕到醫院去看秀英,秀英不會講話了,大眼睛裏亮晶晶的,含著淚水,直盯盯地看著我。她流產了,她有三個月的身孕了,醫生端著盆子給我看肉滾滾又血淋淋的我們的孩子,我痛心得嗚嗚地哭。
我的母親是帶血掩埋的。血海深仇!過了幾天,秀英也死了,日本兵的這一刀砍了她左邊半個脖子,刀鋒割到她的喉嚨口!我跑回空蕩蕩的家裏哭了一整天。我的娘啊!我的秀英啊!日本愛媛縣宮崎修至:
我是人,就要想事。但是如果想殺人的事那就不是人。我有一點力氣,但如果用這點力氣去奪取別人的生命,寧願不要力氣。我不能允許用智慧和力量去殘害人的身心。真是可悲啊,我們就是在南京揮舞軍刀實施暴力的日本人的子孫,決不能忘記!為了悲劇不再重演,我祈禱,不要這種智慧和力量。
祈禱亡靈們冥福!祈禱沒有一切戰爭!阿彌陀佛!失去了父母的薑根福(中國南京):
你來了三趟了?我在船上上班。來采訪我的人很多,我是苦出身,我一家的苦難可以寫一部書,大小九個人隻剩下我們弟兄兩個,兩個孤兒!從日本兵來講起,好不好?我父親徐長福是給馬福記元大公司的小火輪拖船的。我母親是擺跳板的,就是給岸上的人來河裏淘米洗菜鋪一塊跳板,給一個銅板一把米,這行當現在沒有了,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吧。我兄弟姐妹有七個,大姐姐早給了人家,一家還有八個,天天吃豆腐渣、米糠、大麥麵、菜皮子,包穀麵算是好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