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南京到江寧寒風呼呼地吹著。***張文斌隻穿一件夾衣,但全身汗水淋淋。他挑著一副深重的擔子,氣喘籲籲地跟在馬隊後麵,炮車轔轔,戰馬蕭蕭,他兩腿軟,頭有點昏,他不敢歇下。一歇下,日軍的刺刀就捅過來了。郭家山崗的郭成照昨天在溧陽時,因為挑不動擔子,被一刀挑死了,就死在他的旁邊。
離家八天了,他摸著口袋裏的八顆小石子,想著和尚村自己的家,想著冬月十一那一天。
那天清晨三四點鍾槍就響了。全村二三百人像兔子似的到處躲,拚命逃。逃到吳家山中時,被兩個日本兵攔住了。二三百人立即跪在地上磕拜。日本兵叫走了朱萬炳和石全子。跪了快一個鍾頭,又來了一個黑胡子很多的日本兵,他用手指著張文斌。跪在旁邊的父親一看不好,兒子剛十九歲,就站起來想代替兒子。
“不行!”日本兵吼了一聲。張文斌隻好站出來,跟著日本兵到村子裏抓老母雞。抓到畢家窪村口,他吃了一驚。穿黑棉綢褂子的石全子的頭被劈開了,死在路邊!日本兵押著張文斌來到安德門,給他膀子上套了一個白布臂章。臂章上有“逸見部隊使用人”幾個字。
第二天,一個日本兵帶著張文斌進城。中華門城門口,八個日本兵正端著刺刀對著靠在城牆邊上的幾百個中國人一個一個地刺殺,地上和城牆上都是血,張文斌嚇得腳都抖。
他把一箱蜜棗扛到憲兵醫院後,日本兵叫他挑水、燒飯和喂馬。
第五天夜裏,日軍出了,張文斌挑著擔子跟在馬隊後麵走。黑夜裏的中華門陰沉沉的,他想起那天進城時見到的殺人景,心裏還怦怦地跳。
這是一支炮兵部隊,抓來的民夫不少。挑不動、扛不動的,半路上就刺死了。
走到東山橋,天黑了。過橋是江寧縣城。日本兵點著了路過的三間草房。大火熊熊。熊熊火光中,馬蹄、炮車和雜亂的皮靴聲打碎了江寧城的安寧。
趕馬車的崔金貴也被抓夫抓到了江寧。他臂膀上套著一隻“中島部隊肥後小隊使用人”的白袖章。他是扛箱子來的,一天多了才吃了一盒子飯。他和鄰居金小夫昨天早上出來買米,在官家橋被日本人抓著當了夫子,父母和妻子都在等他回去,他們一定等急了!第三天到了銅井,日本兵總算放了他們。一人了一張路條,崔金貴和金小夫像捧著一道聖旨似的捧著路條往回走。崔金貴膽子小,他不敢走夜路。他趕馬車時,也總是晚出早歸,他怕天黑了出事。他的馬車和四匹馬也被日本兵拉走了,那四匹馬是他和父親賣糖球、販花生米積起來的錢。棗騮、海騮、青馬和甘草黃,四匹馬是他家裏的四根柱子。現在,柱子被人拆掉了!他和比他小一歲的金小夫躺在田野裏,望著寒夜中天上的星,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天微微亮了,他們往回走。他們急切地要趕回南京城,城裏有父母妻子。走到油坊橋,太陽快下山了。還沒過橋,一群日本兵衝上來,崔金貴連忙賠著笑臉遞上路條,誰知日本兵看也沒看,接過來就扔掉!三個對付一個,兩人架著臂膀,一人端著刺刀,不由分說,雪亮的刺刀當胸刺了過來!崔金貴挨了三刺刀!他命大。他的黑棉袍子上麵的幾粒布扣子壞了,隻好敞著懷。對著胸膛刺過來的刺刀往上一挑,刀尖刺入了脖子!刺刀卜的一拔,他往左一歪倒在了地上,日本兵的刺刀在他的左耳後邊又刺了兩刀!這裏沒有人家,橋是木橋。橋邊全是田,崔金貴倒在田裏,田裏有許多屍體。到了半夜,他慢慢醒了,睜眼看看,天上一片漆黑。橋邊有一堆火,五六個日本兵圍著火在說話。他摸了摸四周,左右前後都是死人。金小夫和他一起放回來的民夫都過不了橋,都被刺刀捅死了!他慢慢地爬,爬過橫七豎八的死屍,爬到了河邊,這裏離日軍有一丈多遠,冬天水淺,他咬著牙輕輕地涉過了河。崔金貴忍著喉嚨口的傷痛,一口一口地吞咽下腥乎乎的脖子上流出來的血。他知道,血流光了人要死的。
他拄著一根棍子走到了毛公渡,毛公渡上的石橋被日本兵的飛機炸掉了,上麵鋪上了門板。晨光中,渡口站著兩個人,剛走近,穿黃軍服的日本兵掏出手槍要崔金貴跪下。崔金貴一看不好,連忙朝穿藍大褂、戴禮帽的一個中國人求:“哥哥、哥哥你救救我!我們都是這個地方的人!”這個人三十多歲,會講日本話。他問崔金貴:“你脖子上的傷是怎麼回事?”“狗咬的!”崔金貴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