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那還傻站在門外幹嗎?老李,你還不進來!”齊之芳笑著把移動肉聯廠李茂才招呼進屋後,慢慢地用眼睛環顧了一圈從各家各戶寬窄門內伸出頭的眾鄰居,然後故意炫耀般地又補充了一句道:“我這幾個孩子真夠淘的,人家一個好好的飛機模型,不知怎麼就給碰斷了——”

“媽,我也要像齊阿姨家的孩子們一樣玩飛機模型!”

“啪”的一聲嘴巴,不知是齊之芳的哪位鄰居開始拿自己的孩子撒上了邪火。

齊之芳嘴角帶笑地、重重地關上了自家的房門。

齊之芳回屋後,李茂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小聲如同告饒般地說道:“你就別提那個模型了好不好?”

齊之芳不動聲色看了李茂才一眼,語氣寡淡地說道:“哦,不怪他們了?”

李茂才憨厚地笑說道:“哪能怪幾個孩子呢?要怪,就怪地心引力!”

齊之芳聞言不免捂嘴一笑。

李茂才見齊之芳樂了,以為他和齊之芳之前的一天烏雲全散,便把自己身上的“香肉肥肉披掛”盡數摘下,遞給齊之芳。誰知齊之芳卻沒有伸手相接。

“還生氣呢?你一走我就好好查了一下字典。”李茂才用自己的胳膊親密地碰了一下齊之芳的胳膊。

齊之芳被李茂才憨憨的樣子給逗樂了,再也繃不住自己的一張冷臉,索性開懷大笑了起來。

齊之芳從李茂才的手裏接過肉和花生。李茂才明白自己從此刻開始已被齊之芳正式饒恕,不覺得也跟著齊之芳笑了起來。

就在齊之芳準備像一隻充滿了母愛光輝的母羊般帶著王東、王方、王紅三隻小羊羔和在她肚子裏那隻小小羊,眼睛一閉然後就義無反顧地投向李茂才這片水草無比豐美實惠的老草窩子之時,命運卻用三斤不要雞蛋票的破殼雞蛋再一次開了齊之芳一個大大的玩笑。

說起來簡直有點可笑,不過生活中所有真實發生的悲劇向來都有其荒誕如同喜劇的一麵。不過就是為了搶購到某街道糧店特賣的不要雞蛋票的破殼雞蛋,齊之芳竟然被蜂擁而至的人潮擠掉了她肚子裏孩子的小命,而她自己則在這個過程中也幾乎被擠掉大半條命。

隨著糧店售貨員放開嗓子斷喝一聲:“人都走吧,不要票的破殼雞蛋已經賣完了。”奇跡般瞬間湧起的瘋狂搶購人潮,又宛如奇跡般地瞬間散了個幹幹淨淨。夕陽下,大街上重新走滿了個個臉上寫滿了安分守己的眾生。唯留下一個大著肚子滿身肮髒腳印的齊之芳,生死不明地手裏攥著一個用來打破殼雞蛋的搪瓷缸子,僵硬地橫在地上,仿佛一次小小人海波瀾起伏後無意間沒有解決幹淨的尾巴。

晚霞穿過雲層,隨性地落在齊之芳的臉上。看清了此時昏迷在地上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齊之芳之後,剛好下班回家的戴世亮出於本能地衝了過去,一把抱起齊之芳就奔了醫院。

夕陽西下,天地間忽然一片沒頭沒腦地昏暗,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戴世亮抱著齊之芳這個因為搶三斤不要票的破殼雞蛋差點兒斷送了一條性命的女人,也許永遠沒有人搞得明白向來無言的蒼天此時的心情到底是喜是悲,抑或是驚訝於向來極富創造力的命運之神竟然遠比我們人類想象的更愛讓人類的生命充滿巧合和戲劇性。

仿佛闖過了一場全然的黑暗,然後又飛過了一窟滿是光明的山洞,齊之芳終於在病房裏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在齊之芳眼前的幾張麵容漸漸地清晰了起來,最後終於在她頭腦中聯係到與這幾張麵容所對應的名字:王紅、王方、王東,還有正在推門走進來的戴世亮。

齊之芳想向自己的三個孩子和戴世亮笑上一下,但虛弱的身體卻已不再聽她使喚。

“媽媽!”

三個孩子中年齡最小的王紅見母親醒來,撲過來就一頭紮進了母親懷裏。在王紅之後,齊之芳的長子王東、長女王方緊隨其後也湊上前來,把自己頭和臉緊緊地挨在母親胸口和腹部。

也許是由於母子連心的緣故,在王東、王方、王紅這三個孩子先後撲入齊之芳懷抱之後,齊之芳的全身竟然漸漸地恢複了知覺。

齊之芳嚐試動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瞬間,一陣強烈的刺痛傳來。齊之芳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的右手上插著輸液的針管。強忍著疼,齊之芳艱難地挪動著沒插著輸液管的左胳膊企圖慢慢地把所有孩子都摟進自己的懷抱。

戴世亮在一旁看到眼前這充滿溫情動人的一幕,想起了自己早已亡故的母親自有一番心潮起伏。

戴世亮拿過一隻玻璃杯裏往裏麵放了些紅糖,拎起床邊的暖壺,給齊之芳倒了一杯紅糖水。齊之芳看著戴世亮,用眼睛朝他笑了一下。

“媽媽,”王方用小手指著戴世亮道,“就是這個人給哥哥的學校打電話的。”

“是哥哥到幼兒園接我來的!”王紅見姐姐開始向媽媽彙報起情況,自己也天真地不甘示弱。

王方仿佛跟王紅比賽般地接著向齊之芳彙報道:“媽媽,我知道這個人是開大公共汽車的——”

“什麼‘這個人’?叫戴叔叔!”齊之芳終於攢足了開口的氣力。

王方害羞地一笑。

雖然齊之芳隻不過是昏迷了幾個小時,但她的幾個孩子卻個個仿佛都像跟她分別了很久似的,每個人似乎都跟她有說不完的話。也許這三個孩子雖小,卻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曾差點兒又有一場生離死別發生在母親和他們之間。

“我先打電話到你們報務室,跟你那個女同事打聽到王東的學校。這才通知王東的。”戴世亮的聲音既平穩又清晰,聽在齊之芳耳朵裏顯得異常地讓人踏實。

王東接著戴世亮的話頭說道:“媽,我沒告訴姥姥和姥爺。”王方則在他後麵補充道:“哥哥說姥姥心髒不好。”

齊之芳微微一笑嗯了一聲。她頭一次真的覺得王東是長大了。

王紅則指著床頭櫃上的一盒糕點道:“劉阿姨送的。”

戴世亮輕輕地拍了拍王紅的小腦袋,把齊之芳床頭搖高了一些,先用嘴吹了吹才把紅糖水遞給她。

“千萬別相信紅糖補血的鬼話。中國醫學界的落後愚昧,從這一點就足以可見。”戴世亮語帶嘲諷地說道。

“都什麼時候了,竟然還不忘說這個!”齊之芳看了戴世亮一眼,接過了杯子。

王東指著床頭櫃上的點心盒子,道:“媽,你還在手術室的時候,報務室的劉阿姨和鄭科長來看你了。他們說明天有空再來看你。”

齊之芳正待作答,一轉身卻發現女兒王方高高地舉起了小手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王方,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見齊之芳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王方當即順勢說道:“媽媽,我想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哥哥不讓我問!”知道王方想要問什麼問題的王東,暗中悄悄地在王方胳膊上掐了一下。

不想,王紅卻拿出一張鋼筆畫的古代仕女畫抵到齊之芳麵前。“媽媽看,戴叔叔畫的!”齊之芳抬眼觀瞧,隻見這幅畫筆觸細膩,近似工筆,筆鋒流轉之間流露出款款深情,而重要的則是這幅畫所畫之人不是別人卻正是齊之芳自己。

齊之芳看了一眼畫,又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撓著頭像個大男孩般地說道:“在王紅的指導下畫的。”

齊之芳接過那張畫,仔細看著,有一種柔情在她目光裏,似乎她能從畫裏看見這個在她身邊但她不敢看的男子。

病房中好是一陣沉默的尷尬。

多虧病房外麵的走廊上忽然響起了一陣“開飯了!打飯了啊!”的吆喝,才打破了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微妙局麵。

齊之芳同屋住著另外五個女病友,每個人的家屬都拿著飯盒、茶缸向門外走去。

有為而來地,戴世亮也從兜中掏出一摞飯票對三個孩子道:“這是飯票。你們喜歡吃什麼就買什麼。我打聽過了,他們這兒有十多種蓋澆飯呢!”

孩子們聽見有吃的,一窩蜂似的興高采烈地向病房門口跑去。戴世亮則借此機會走回齊之芳的床邊,雙眼一往情深地看著齊之芳的一對明眸。沒有了孩子們的打擾,戴世亮和齊之芳投向對方的眼神完全是赤裸裸戀人式的。

“想吃什麼?”戴世亮問。

“隨便。”

“孩子們怎麼跟你一個樣,一問吃什麼,都是‘隨便’。那是世界上最難做的一道菜。”

齊之芳朦朧地一笑:“是嗎?”

戴世亮也微微一笑,道:“是,我媽說的。誰要想吃‘隨便’,她可沒那本事做。”

齊之芳嬌嗔地說道:“我總算聽你說到你媽了。”

“她老人家已經作古了。”

“對不起。”

“沒什麼。幸虧她走得早。”

“你怎麼這麼說?”

“省得她看見我挨批鬥啊,也省得她看見我天天給組織寫檢查,心疼那些紙。”

深入骨髓的憂傷讓皺紋在戴世亮額頭上曇花一現。齊之芳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似乎並不像自己以前所認為的那樣浪漫天真。

齊之芳瞪著眼睛看著戴世亮。

戴世亮在一個凳子上坐下來,以便使自己的臉和齊之芳的臉處於同一水平線上。

“芳子,我要跟你坦白交代的太多了,比跟組織交代的還要多。”戴世亮聲音很輕但語氣卻很重。

“別嚇唬我。”

“芳子,我是被下放到這兒來開公共汽車的。”戴世亮揶揄地一笑,“從哪兒來你也不問問?”

“從哪兒來?”

“傻樣兒!”也不知道戴世亮哪裏來的膽子,竟然伸手在齊之芳的臉上親密地掐了一下,“我從師範學院下放來的。當時剛剛留校當講師,我們那一屆就隻有我一個人留校。嗬,把我給狂的!指點江山,指點領導,指點同事,好了,大夥兒反過來指點我,戴世亮,你這個右傾分子!然後,我就灰溜溜地卷起鋪蓋下放到汽車修配廠。好在我這人閑不住,沒事就瞎琢磨,自己學會了開車。正好缺駕駛員,領導就把送去訓練了一個月,就調我來開公共汽車了。很快,我就愛上了開5路車。”

“為什麼開5路車?”

“5路車上有個芳子。我調過來沒多久,就發現有個女人特別麵熟,天天在電報局那一站下。後來我想起來了,我在哪兒見過她。就是考大學之前在姥姥家見過的,打腰鼓最笨的那個長辮子姑娘。”

“你早該告訴我這些。”齊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睛。沒想到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掙紮回來,活著要麵對的世界卻那麼的讓人煩亂。

“早告訴你,早嚇跑你。”戴世亮苦笑道。

“你就是因為這個,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悄悄離開5路車?”

“那是一部分原因。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覺得自己這麼個人,當不了這麼多孩子的爸爸。”戴世亮覺得話已至此隻應實話實說。

“這兩部分原因,哪一部分更重要?”齊之芳追問著,她覺得有點說不出道不明的不甘心。

“不好說。你呢?你覺得哪一部分原因是情有可原,哪一部分是你決不能接受的?”戴世亮又苦笑了一下。

齊之芳別過了臉對著天花板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了。”戴世亮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你知道什麼?”

“兩部分原因,都挺難接受,是吧?”

“你讓我想想。”

“想什麼?”

齊之芳把被子往自己頭上一裹,宛如女孩般地說道:“你這人不講道理。你自己躲起來想了兩個多月,我就不能躲起來想想?”

看著齊之芳的動作,戴世亮不由心頭一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在自己跟齊之芳說實話後,齊之芳竟然會是這樣的反應。戴世亮一緊張,不自覺站了起來。

“我等著你的回答。不過在你回答之前,不要去照相。”

“嗯?”齊之芳一下撩開了被子。

“照那種結婚合影啊,用水彩上色的那種。我每次從照相館門口過,都停下看那些櫥窗裏的新娘、新郎,”模仿能力極強的戴世亮在齊之芳麵前擺出了那個年代結婚照固有的做作姿勢,“臉蛋兒讓照相師傅塗得跟國光蘋果似的,我都為他們不好意思。”

齊之芳雖身體仍十分虛弱,見此情形到底還是禁不住笑了起來。

時光荏苒,一個禮拜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也許忙著做自己跟齊之芳婚禮前的各種準備工作吧,李茂才竟然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去過齊之芳家一趟。而這也成為了多年之後,齊之芳在回憶自己跟李茂才交往曆史時,確認兩人到底有緣無分的一大證據。

而天地間,也就在短短的一個禮拜裏完成了四季的更迭。

盛夏已逝,人間初秋。曾經翠綠欲滴的樹葉一片片地凋零成了金色,叢叢菊花綻放出一派天高氣爽。戴世亮和穿著病員毛巾袍子的齊之芳坐在長椅上,看著這幅秋景有點癡、有點醉,亦不免都有點各自的心事。

戴世亮對齊之芳道:“看見沒有,你一禮拜沒出門,樹葉都黃了。”

“今天幾號?”齊之芳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

“十月三十號,禮拜四。”

“哎喲,怎麼給忘得精光?”

“忘光了好。”

“你知道我忘了什麼呀?還說好?”

戴世亮苦笑著道:“不就是照相嗎?我一直幫你記著呢。”

齊之芳嗔怪地打了戴世亮一下,道:“你怎麼那麼壞呀,也不提醒我!”

戴世亮驚奇道:“我瘋了?提醒你去跟別人照結婚合影?讓照相館師傅把你臉蛋兒塗成國光蘋果?”

齊之芳眉頭微皺,道:“不去也該通知他一聲啊!”

“你定了?”戴世亮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齊之芳一臉茫然地看著戴世亮:“定什麼了?”

“不跟他結婚啊。”戴世亮的聲音充滿了期待。

不想齊之芳卻道:“結不結婚,反正不去照相了,省得你糟踐我們。”

戴世亮不死心地追問道:“你住院的事,為什麼瞞著你那位老首長?”

“人家又不老,才五十歲!”齊之芳其實自己也覺得自己這番言不由衷的掩飾頗沒意思,但事到臨頭她話還必須得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