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為什麼瞞著他?”
“我……我怕他整天泡在病房裏。”
“他圍著你關懷照料,不挺好的?”
“病房裏那麼多女病友,她們看見李茂才,背後肯定要議論我:這女人怎麼找了個這麼老的男人?還不定圖他什麼呢!”齊之芳到底說了實話。
“那你找他沒圖頭?”
“當然有圖頭。要不我嫁給他幹嗎?”
“你圖他什麼?”
齊之芳一時賭氣道:“我圖他什麼你知道。”
戴世亮不說話了。他拉起了齊之芳的手,緊緊握了握。
“其實,我也圖他是個好人。真的,他心挺好的。”齊之芳別過頭躲避著戴世亮的眼神,但是卻沒有掙脫戴世亮的手。
“我心也挺好的。”
不想戴世亮這話卻勾起了齊之芳的一番心事。齊之芳狠狠地甩開了戴世亮的手,道:“也不知道是誰,想出現就出現,想消失就消失。要是你不消失,我和他,不就沒這回事兒了?”
“現在太晚了?”戴世亮眼神一暗。
齊之芳不語,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一個下午在照相館門口傻等到閉店的李茂才,傍晚時分再次走進了齊之芳居住的大雜院。在確定齊之芳今天下午肯定不會來照相館跟自己照結婚照之後,李茂才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憤怒而是擔心。李茂才很擔心齊之芳是因為臨時遇到了什麼麻煩,才不能準時如約來跟自己照結婚照,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真遇到麻煩的其實是他和齊之芳之間並不算堅固的感情。
李茂才把他的自行車往大雜院門口一停,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進來。艱難地一路閃避騰挪地穿過在院子裏橫橫豎豎著一道道晾衣繩,和院中眾人掛在上麵晾曬的衣服被單、內衣內褲。李茂才隻見院中自來水管旁邊正圍坐著幾名女人在水池上洗衣服洗菜。
李茂才邊向位於大雜院深處的齊之芳家走去,邊向水池所在的位置望了一眼,希望能夠在這群女人裏找到齊之芳。不想卻因為側著頭走路,反而一頭撞在一床晾在繩子上的濕淋淋的被單上。
暗道一聲晦氣,李茂才撩起被單,不想卻看到正在齊之芳家門口跟齊之芳幾個孩子嬉笑玩耍著的戴世亮。
瞬間,李茂才飽含著雄性動物對同性天生敵意的目光定在戴世亮的背影上。
“王東!王方!”
王東和王方順著聲音的方向,一起向李茂才扭過頭。刹那,兩個孩子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什麼恐怖的事情一般,全都一聲不吭地僵在了原地。
戴世亮此刻也轉過身來,開始上上下下打量起李茂才這位不速之客。
“你媽在家嗎?”
“不在。”
孩子幹巴巴的回答使李茂才有些尷尬,甚至有些自卑。
“她去哪兒了?”
不想在李茂才追問下,王東、王方兩個孩子都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戴世亮。
戴世亮見狀隻好對李茂才這位情敵強堆起笑容道:“您是李茂才吧?聽芳子講過您。王方,快,請李叔叔到屋裏坐。”
“禮拜天芳子也不在家?”
“她明天就回來了。”
李茂才聞言不免心內生疑。李茂才走到戴世亮的麵前,故意慢慢地自上而下地打量戴世亮。毋庸諱言,李茂才粗猛霸道的目光搞得戴世亮心內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不安。
走進屋,李茂才站在門口慢慢地適應了屋內的昏暗。雖然之前他隻來過齊之芳家一次,但是他無法不注意到此時屋子內所發生的微妙變化——牆上掛了四幅一套的工筆畫插屏,框在古色古香的舊紅木鏡框裏。窗前立著一個盆景架子,上麵放了一盆茂盛的文竹。所有椅子上都放了深紫色貢緞椅墊,使得樣式不同、雜七雜八的椅子顯得統一了。
望著眼前的一切,李茂才強烈地感覺到了某種審美對這個環境的影響,而且這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種對他所熟悉氛圍的侵犯。
戴世亮端著一杯茶走了過來。李茂才看著他身上的花布圍裙,一種敵意出現在他臉上。
“唉,你是誰啊?”李茂才的語氣冷冷的,就像一位高級領導在盤問一名新分配到廠子裏的學徒工。
不想,小女孩王方卻不知深淺地跳出來回答道:“他是戴叔叔。”
“戴叔叔?哦,是個叔叔,還是個代理的。”李茂才邊以譏笑的口吻調侃道,邊挑釁似的再次用他有如實質般的目光打量著戴世亮。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問王方道:“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個戴叔叔?”
王東站在門口,看看李茂才又看看戴世亮,神色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戴世亮微微一笑試圖化解掉李茂才對自己的敵意,和此刻齊之芳家中緊張的氣氛,他道:“芳子總是跟我提到你,說你對她特別好。”
李茂才卻沒好氣地答道:“齊之芳可沒有跟我提過你。”說罷便轉過身,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王東,道:“王東,你老實跟我說,你媽出了什麼急事兒。這麼急,連個招呼都來不及跟我打?”
王東被李茂才身上往昔軍人的煞氣嚇得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戴世亮擋在王東身前,出言替他答道:“孩子不懂,等芳子回來你自己問她吧。”
李茂才卻不搭理戴世亮,粗著嗓門兒衝著王東大吼道:“你媽跟我約好了去照結婚相片,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一推推了一個多月!總算定下上個禮拜一,我在照相館等了她一下午,等到照相館都打烊了!王東你過來,我問你,你媽是不是在把我當猴耍呀?”
“我不知道。”王東將自己小胸膛一挺同時微微地將自己的小臉向上仰起。
戴世亮看看王東,又看看李茂才。發現李茂才發火時的猙獰麵目,讓王東不自覺地把他當成了電影裏對革命者刑訊逼供的敵人。王東一瞬間眼中充滿了恐懼和視死如歸的不屈。
“王方你過來。”對女孩子,李茂才的口氣習慣成自然地柔和了一些,“告訴李叔叔,你媽去哪兒了?”
“不知道!”
不想王方也學著哥哥王東的樣子,麵孔上出現一種孩子式的麵對就義的大義凜然,仰著臉走到哥哥身邊。
“我也不知道。”沒等李茂才開口,王紅此刻也幹脆站到了哥哥姐姐旁邊。
“全都在撒謊。你媽教你們撒謊的,是不是?”就算是個泥人也會有三分土性,何況是李茂才這樣一個在戰場上玩過命的老軍人。幾個孩子的拙劣謊言和他們敵視的態度,徹底把李茂才給惹急了。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向三個孩子狂吼著:“王紅,李叔叔再問你一句,你媽跟這個男人什麼關係?”
“不知道!”謊言的力量壓得王紅抬不起頭來。
李茂才聲色俱厲地一拍桌子;“紅紅你也學他們,做壞孩子,跟叔叔撒謊!”
王紅被李茂才這一吼嚇得瞪大眼睛。很快地,她的眼圈和鼻頭紅起來,但她在最後卻仍頑強地忍住眼淚。
“撒了謊還哭?”李茂才用自己的手指指著王東、王方恨恨地罵道,“哼,一個個的,都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哇”的一聲,王紅爆破般地哭出來。戴世亮從她身後伸出一條胳膊,想安慰一下她,不想王紅卻一轉身直接紮到戴世亮的懷裏。
李茂才見此一幕不免心內越發悲憤。隻見他兩隻眼睛裏充滿了被辜負和背叛的痛心,寬大的腮幫子也開始微微地抖動了起來。
李茂才用手指著戴世亮說道:“我對你們的母親那麼好,她、她還幹這種事兒!她,她,她,背著我,搞上這個小白臉!搞就搞吧,她還躲著我,騙我——”
戴世亮見李茂才罵到了自己,終於不再保持沉默了,他對李茂才反唇相譏道:“你這人怎麼信口雌黃呢?”
“什麼——什麼叫信口雌黃?”很不幸在李茂才最悲憤的時候,他又倒黴地遇到了一個他搞不懂意思的詞。
“查字典去。”王方學著過去母親齊之芳教訓李茂才的神態語氣,小聲接了一句。
“好哇,你罵我!”雖然依舊搞不懂信口雌黃是什麼意思,但是多年的生活閱曆卻讓李茂才斷定剛才戴世亮說的那句成語,絕對含有一層對自己侮辱的意思。
寧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塗人廢話。戴世亮幹脆把王紅往地上一放,反問李茂才道:“我罵你什麼了?”
“罵我什麼你自己清楚!我不管你和齊之芳誰先勾搭誰——”
“閉上你的嘴!你好歹也算一級領導,聽說還是老幹部,怎麼有這麼低級的一張嘴?侮辱我也就罷了,還侮辱他們的母親!”戴世亮忍無可忍地上前幾步似乎就要動手。
不想李茂才見戴世亮欲跟自己動手,反而一臉的興奮,李茂才用左手大拇指指著自己的鼻子對戴世亮道:“你想幹嗎?想行凶?是不是想打我啊?”李茂才眯起眼睛,威脅地壓低了自己的嗓音說道:“小子,隻要你敢動我一手指頭,你可別後悔。我不像你們,張口成語,閉口新詞兒,罵人不帶髒字兒,還老讓我去查字典!不過你想打架,別看我這把歲數,就你那個嫩雞子,我一把下去,哼哼——”李茂才咬牙切齒地說道,右手做出了個狠狠的撕扯動作,“非擰斷它不可。我這手,擰斷過一個奸細的脖子,你信不信?”
偷眼看了一眼李茂才衣服內不時遊走的疙瘩肉和蜿蜒在上麵的傷疤,戴世亮當即明白跟李茂才動手,絕對是自己的下下之選,當即改變了鬥爭策略,決定充分發揮出他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的聰明才智,戴世亮道:“我當然信。我是個人,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你看,我這都哆嗦上了。”
李茂才這輩子還是頭一次碰到一名兩人連手都沒動,就會向自己認的男人。加之,王紅此時已經哭得驚天動地,王東則把門關嚴,大有一副跟自己拚命的架勢。一時間竟然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反而被戴世亮一句話噎得滿臉通紅。
李茂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戴世亮,發狠說道:“隻要你說實話,我就饒了你。你到底跟齊之芳什麼關係?”
“朋友關係。”
“什麼朋友?”
戴世亮聞言一笑:“這麼簡單的詞,不需要查字典吧?”
李茂才一下子紅了眼,抄起一個茶杯,就連茶葉帶開水地向戴世亮砸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部分層次不高的知識分子之所以讓人覺得惡毒可惡,常因為他們習慣對上麵這項原則反其道而行之。
戴世亮用手一擋,茶水澆在了他的小臂上,茶杯落在地上,跌成了一地碎片。
眼睜睜看著暴力事件在自己眼前發生,讓王紅再次爆發了大哭。
王東和王方怕戴世亮吃虧,連忙奮不顧身地上去攔在了李茂才麵前。戴世亮轉身拿起笤帚,李茂才反應極快地掙脫了兩個孩子的糾纏,一把就抓起了茶壺。
不想戴世亮在拿起掃帚後,卻彎下腰來,開始打掃地上的茶杯碎片。
隻見戴世亮語氣沉鬱地說道:“別緊張啊,我就是怕把腳給紮了。要不怎麼叫人呢,你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李茂才、王東、王方甚至還在上幼兒園的王紅,全被戴世亮這種完全讓人出乎意料的反應給看傻了。
李茂才放下了自己手中的茶壺。李茂才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可能誤會了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的關係。他實在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一個精神正常的女人會愛上戴世亮這種仿佛天生就不帶一點尿性的男人。
雖然李茂才是平生第一次見識到戴世亮這種滾刀肉一樣的男人,但已經苦熬過多年右派慘淡人生的戴世亮,卻不是第一次跟李茂才這樣一路從戰火硝煙中走出來的粗豪老幹部打交道。被多年右派生活經驗鍛煉成全身上下都是應變機關的戴世亮,一見李茂才放下了手中的茶壺,眼珠一轉幾個推理便幹脆利落地分析出眼前的這名老幹部應是處於某種程度的自我懷疑之中。
戴世亮當然沒有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脫身良機,幾乎毫不猶豫地便在之後的話語當中極有策略地、或明或暗地向李茂才傳遞大量對自己有利的信息。知識分子向來是最會講故事的人。話說到了最後,搞得李茂才到了最後竟誤以為是自己一時情緒激動誤會了戴世亮的所作所為。在不斷地向戴世亮道歉感謝之餘,差不多要相信戴世亮是因為見義勇為,才把遇難小產的齊之芳送入醫院,之後又好心幫齊之芳照顧孩子的當代活雷鋒。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戴世亮對李茂才所說的話也不算是假話。隻不過他很技巧地回避了他和齊之芳交往過程中的一些重要細節,並且對他本人內心深處對齊之芳狂熱的愛戀之情絕口不提罷了!
像李茂才這種性格粗豪的人物,一向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從戴世亮口中得知未婚妻齊之芳不幸小產後,李茂才很男人的內心深處不由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自責。為了在某種形式上對齊之芳做一個補償,李茂才決定自己這輩子頭一次假公濟私一回,特意安排了單位司機班的專車去接齊之芳出院。為了給齊之芳和幾個孩子一個驚喜,李茂才便在事先故意沒有將此事告訴齊之芳。
誰知齊之芳出院當日,李茂才興衝衝地坐著單位的小轎車來到醫院之時,值班大夫的話卻宛如一盆冰水從李茂才頭頂澆下,直接將他澆了個透心涼。看不懂幾人關係的值班大夫,先是埋怨李茂才這個當齊之芳“爹”的人怎麼不早點來,然後便直截了當對李茂才道,齊之芳已經被她年輕英俊的丈夫用自行車接出院。李茂才聽完值班大夫的話,不免當即驚疑不定,誰知正在此時卻又聽到了齊之芳病房裏幾個女病友亂嚼舌頭根,大讚對齊之芳和一名姓戴男子在齊之芳住院期間的親密無間。
一番思前想後,李茂才終於想明白了齊之芳跟戴世亮絕不可能是什麼戴世亮口中的朋友關係?想明白此節,自覺被齊之芳欺騙的李茂才不免一時既悲且憤,索性心一橫打發走單位的小轎車便騎著車殺奔了齊家。
與此同時,被戴世亮送回父母家的齊之芳也不免愁腸百結,她一方麵既不知道該如何料理幹淨自己和李茂才之間的情事,另一方麵也不敢就此把自己和三個孩子的未來都賭在戴世亮這個曾經在真愛前臨陣退縮的男人身上。
好在人生最快樂的事之一,便是不管一個人長到多大,隻要父母都還健在,便始終可以擁有在自己父母麵前當一個孩子的特權。齊之芳覺得反正上麵兩件事自己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清楚,不如幹脆不想,索性暫時把一切煩惱都拋開且在自己的父母膝下承歡一個晚上,享受一下自己久違的天倫之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