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齊之君也把頭伸了進來。
看了一眼側身躲在門後說話的齊母和齊之芳,齊之君小聲道:“芳子,你可坑死我了啊!好不容易勸住了他。現在他醉趴下了,我爭取把他弄到我房間裏去,讓他睡下,那時候你就可以出來,帶孩子們回家了。”
“哥,他睡你屋裏,你呢?”齊之芳愣愣地瞪著眼睛。
齊之君暗歎一聲女人到底還是在關鍵時刻把握不了事情的重點,沒好氣地說道:“我還顧得上睡覺?我要考慮考慮自己在這個單位的前途!惹翻了這位幹部處長,以後碰到幹部提級什麼的,不就正好落在他手裏?那我就等著挨他整治吧!”
“咱們換個地方,這兒躺著不舒服。”又埋怨了妹妹幾句,齊之君走回客廳,伸手準備把李茂才從藤躺椅上攙扶起來。
李茂才閉著眼睛咕嚕道:“舒服著呢。”
“到我房間去,那兒更舒服。”大哭大醉後的李茂才,此時已經無力抗拒齊之君的連架帶拽。
就在齊之君半強迫半勸慰地即將把李茂才成功地攙扶到自己的房間之內時,小雜貨鋪中那名中年婦女的聲音,尖銳地穿透了齊家屋內來之不易的安靜:“二樓五號的齊之芳,接電話!”
李茂才聽到這話立刻定住了。齊母知道大事不好,忙衝出廚房一把推開窗戶向樓下大喊道:“齊之芳不在家!出去了!”
“一位姓戴的找她,給她送藥來了!現在戴同誌還等在門口呢!”中年婦女不知道她無意間連續兩次提到給齊之芳送藥的男子姓戴,對李茂才來說就像給他瞬間注射了兩針醒酒的特效藥。
“讓他把藥留下,我這就去取!”齊母又大喊了一聲,但一切卻都來不及了。隻聽見東臥室“砰”地打開了門,王紅衝出來就往廚房跑,快到廚房門口時,她歡聲叫喊起來:“媽媽,媽媽,戴叔叔來電話了!”
所有人都傻了。
這次又是齊母第一個反應過來,她三兩步趕上去企圖攔阻王紅,但是已經太晚了,王紅已經進了廚房。
“王紅,媽媽不在家!”
“媽媽在這兒呢!”
李茂才紅著眼睛猛地推開拉著他的齊之君,他轉過臉來,定定地看著齊之君,眼神似乎在說“怎麼樣?人贓俱在吧?”
“唉,這個芳子,神出鬼沒的!她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怎麼一點兒也沒聽見啊?之君,你聽見你妹妹回來了嗎?”
齊母迅速做出的反應,讓齊之君不由暗歎女人天生就是善於說謊的動物這句話是多麼正確。齊之君瞥了一眼李茂才,道:“啊,沒有——一般芳子一進家門就到廚房洗手去。”
齊之芳滿臉愧疚地從廚房方向走出來,一手牽著王紅。王紅邀功般地向眾人炫耀道:“媽媽藏貓貓,是我把媽媽找著的!”完全不知道就因為今晚她童言無忌的一句話,便將幾個在場的大人推到了懸崖的邊緣。
齊之芳不敢看李茂才:“我洗手呢,李處長來了?”
“就是啊,都等了你一晚上了!我就知道你去了肖隊長他們那兒,他們請你吃什麼好吃的了?”齊之君順著妹妹的話頭幫著圓謊道。
李茂才冷冷地盯了一眼齊之芳,拿起自己的呢帽子和黑皮包準備離開。
齊之君半推半就地上去攔阻。
“再坐會兒吧!你不是來看芳子的嗎?她剛回來你怎麼就走了呢?”
李茂才冷著臉不搭理齊之君,卻又瞥了一眼齊之芳,道:“別難為她了,在黑暗角落裏躲著也夠累的!”說完便轉身,扔下一屋子尷尬到極點的人,往門口走去。
在李茂才走到齊家門口的時候,他卻忽然猛地一停寒著臉轉回了身子。李茂才盯著齊之芳,一字一句地說道:“在我心裏跟明鏡一樣。你那位光榮犧牲的丈夫要是沒有犧牲,還得養活別的男人的孩子。”
李茂才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聽得齊之芳不由一蒙。她完全不知道李茂才在說什麼。聽懂了李茂才話裏意思的齊之君,卻頓時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將牙齒咬得“咯吱吱”作響似乎隨時會衝上去動武。但在齊母瞪了他一眼後,他到底還是軟了。
“我調查了一圈兒,現在把所有線索都歸納到一塊兒了。我算是走運,不然就輪上我為那男人撫養孩子了。”李茂才放下這句話,轉身繼續就向門外走去。
齊之芳一瞬間突然醒過悶來。
“你站住!”齊之芳的聲音顫抖著。
李茂才卻像根本沒聽見齊之芳的話。推門,出去,關門。
“李茂才!”齊之芳臉色煞白地追著李茂才衝出了家門。
在齊之芳娘家門外的公共過道裏,齊之芳一把揪住李茂才,拚死拚活地把他往回拉。
“你要幹什麼?”李茂才的聲音似乎已不帶任何感情。
“不幹什麼,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請你把話說清楚再走。”
齊之芳用帶有一種風暴前的不祥的平靜眼神看著李茂才。
“還要我說?再說你父母的臉都丟完了!”
“我們不怕丟臉。不過我們丟臉得丟個明白。”齊之芳瘮人的平靜依然。
在這個過道一側是鏤空鐵欄杆,透過這些鏤空的鐵欄杆,站在樓下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齊之芳和李茂才之間所發生的爭執。
順著兩個人的聲音,戴世亮抬起頭,看著在過道上爭執的李茂才和齊之芳不由一呆。見齊之芳死拖活拽地把李茂才扯進齊家門內,戴世亮在急促地思考著一番後,到底還是一咬牙甩開步子向樓裏走去。
齊之芳父母家中,三個孩子站在東臥室的門口,神色驚慌地看著母親和李茂才。齊之芳用身子堵住門,臉色白得可怕,嘴唇完全沒有血色,眼睛直直地瞪著李茂才,道:“好了,現在你當著我全家的麵,說清楚,你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齊父見勢不好忙把三個孩子往屋裏拉,不想王紅卻從手中掙紮了出來。王紅跑到母親身邊,抱住母親的腰部,似乎在保護母親,以免她受到李茂才的攻擊。
“齊之芳,你不是找我搞對象。”李茂才聲音依舊是那麼冷冷的,他似在準備一次爆炸性的揭露,所以語調裏埋伏著某種特殊的戲劇性。
“你是找糧票、油票、鈔票搞對象!”李茂才突然提高嗓音道。
“沒錯,我是找糧票、鈔票搞對象。”齊之芳定定地看著他平靜得更加不祥。
李茂才見自己的第一次揭露並沒有收到他預期的反應,開始組織起第二次攻擊:“碰上這種饑荒年代,你想讓我養活你的孩子!”
“我當然要找能養活他們的人。”
“你利用我——”
“好在你還有那麼點利用價值。”
“鬧半天,你在賣你自己?”李茂才說出此話時,語氣遠比他第一次以語言向齊之芳進攻時來得平靜,但是話裏透出的那層意思卻更加的歹毒絕情。
“沒錯,發現不合算,不賣了——你還在這兒幹什麼?”齊之芳突然瘋了似的向李茂才吼叫道,“怎麼還不走!”
“我問你,齊之芳,你打掉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李茂才見齊之芳剛要開口回答,立即用手勢製止了她:“咱們能說實話嗎?我聽你撒謊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那個孩子是誰的,我已經弄清楚了!”被齊之芳徹底傷透了心,李茂才決定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這些日子紮在他心頭的怨毒徹底抖摟出來,“我在那個醫院的婦產科發動了群眾,讓婦女們給我搜集了大量資料,我還做了細致的調查研究,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你齊之芳瞞著我把孩子打掉;為什麼那個姓戴的在病房裏。他伺候你,對你殷勤周到,無微不至,裏裏外外地陪著伴著,讓人都把他當成你仨孩子的爹。姓戴的憑什麼伺候你啊?因為他就是你肚裏那孩子的親父親!”
齊母被李茂才的話驚得捂住了嘴。她看看女兒,又看看李茂才,在這個晚上頭一次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反而是一向試圖息事寧人的齊之君,猛地衝到李茂才麵前,指著李茂才的鼻子道:“李茂才,你本身就這麼無恥啊,還是三兩貓尿把你灌得這麼無恥?你再胡說一句,我把你從樓上扔下去。”
李茂才則冷冷地瞥了恰好及時被齊母攔住的齊之君,不屑地說道:“我這還沒吃飯呢,都有一百六十多斤!扔我你還費點兒勁!”
李茂才明白知識分子出身的齊之君到底不敢把自己怎麼樣,他直勾勾地盯著齊之芳繼續宣泄著他心內的怨毒,道:“齊之芳,幸虧你丈夫犧牲了,他要是活著的話,還得頂著綠帽子養活你野漢子的孩子——”
“啪”的一聲,齊之芳抽了李茂才一個大耳光。
等李茂才醒過悶來,齊之芳已將自己手指頭上那個李茂才送給自己的金戒指摘了下來,發狠地朝他腳邊一扔。
戒指閃爍著在地板上滾動著——
李茂才跟著戒指追了幾步,把它撿了起來。
就在李茂才撿起金戒指的同時,齊之芳身子晃了晃,然後軟綿綿地歪倒在地上。
“芳子!”“媽媽!”齊家客廳內頓時亂作一團。
齊之君抱起妹妹齊之芳,當即往西臥室快步走去。
而李茂才也在眼中閃過一絲極其深刻的痛苦後緊跟在齊之君後麵進了屋。
進了屋,齊之君開始使勁掐著妹妹齊之芳的人中。
李茂才看著齊之芳蒼白的麵孔,酒似乎醒了,又像是完全沒有醉過。
“芳子本來身體就虛弱,加上餓,再加上氣,這就過去了。”齊之君似在向李茂才解釋著齊之芳暈倒的原因,又像是僅僅是為了讓自己能夠平靜下來而在不停地說著話。
“你還站那兒幹嗎?!等她醒過來再把她氣暈過去?”齊母走進屋中,冷冷地白了李茂才一眼。
李茂才猶豫著,進退都不是。就在此時,戴世亮正走進院來。
“這姓戴的小子來得可真不是時候,他還嫌我們齊家今天晚上不夠熱鬧是不是?”齊母心中想道。想到此處,齊母不由狠狠地盯了一眼,極可能趁著混亂給戴世亮開門的王紅。
王紅一味把腳尖踮高,小小的人都要懸空了似的。門開了,王紅一看門外站著的戴世亮便撲進他懷裏。戴世亮趕緊將王紅抱起來。
“芳子,芳子!芳子怎麼了?”看見在床上暈死過去的齊之芳,戴世亮一時激動放下王紅就抓起齊之芳的手,他抬起頭向站在他對麵的齊之君問道。
齊之君不語。
“裝哪家的獨頭蒜呢你!她怎麼了你不知道!”看見戴世亮,李茂才的情緒又激動了起來。
“我怎麼會知道?今天出院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戴世亮一時慌不擇言。
“哼!齊之芳跟你什麼關係我已經調查清楚了,你是什麼人我也調查清楚了。我要不是幹部處長,是個什麼財務處長,文化處長,說不定就讓你蒙混過關,帶著你那見不得人的背景,混到這個家裏。”李茂才冷哼一聲。
齊之君看了李茂才一眼,又看了戴世亮一眼,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齊之芳就在此刻無聲無息地醒了過來。她目光散淡無神地看著周圍,周圍都是一些讓她煩惱的人和事。齊母二次進屋,一手拿了一塊熱氣騰騰的濕毛巾,另一隻手端著一茶缸熱水。齊母把齊之芳的腦袋小心地擱在自己膝蓋上,舀起一勺糖水,放進女兒嘴裏,道:“來,趕緊喝點兒葡萄糖水!這年頭餓暈了的人都是這麼救的!”
“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背景?”戴世亮回答的聲音中到底還是夾雜了一絲怯懦的存在。
李茂才冷然道:“告訴你,姓戴的,你是沾了齊之芳的光,沾了她身子弱的光,要不然我現在就把你們的事兒掀出去,首先到你單位去掀。王燕達好歹算個英雄人物,是個烈士,你們倆早就幹下對不起烈士的事兒了!要不是我顧及齊之芳,我非揭露你們幹的好事兒不可!”
不想戴世亮卻不正麵接李茂才的挑釁,而是笑了笑很技術性地說道:“我倒想聽你揭露我們沒幹過的好事兒。”
“芳子都這樣了,你們還在這兒吵什麼?都出去吧。”齊母眼淚汪汪地看著李茂才和戴世亮二人,“我們芳子惹不起你們,請你們走吧。”
“我馬上走,伯母。”戴世亮把醫院給齊之芳開的婦科藥放在床頭櫃上,然後一臉坦蕩地看著齊母接著朗聲說道,“下午出院的時候,芳子忘了拿藥,我就是給她送藥來的。伯母,您別相信任何人的話,相信您的女兒就行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您做母親的最清楚。”戴世亮說完便向門口走去。
齊之芳卻在此時聲音微弱地對著戴世亮的背影叫道:“小戴。”
戴世亮回過了頭。
“對不起。為了我,你聽了那麼多不幹不淨的話。”齊之芳經過幾番努力才終於說完了一句整話。
戴世亮一笑道:“沒事兒。我早就聽慣了。從一九五七年秋天我就開始聽,聽了四年了。既然李茂才提到我見不得人的背景,我就把它拿出來見見人。反右運動的時候,我被打成了右派。除此以外,我和芳子之間,沒發生過任何見不得人的事兒。李茂才,你滿意了吧?你好好休息吧,芳子,我走了。”
話剛說完,戴世亮便不容任何人反應,迅速離開了房間。
疾步穿過齊家不大的客廳,戴世亮正要開門出去,不想齊之芳的兩個孩子王東和王方卻一起從另一間臥室跑了出來:“戴叔叔!”
戴世亮微笑著正想向兩個孩子揮揮手。
不想,一聲嗬斥卻從齊之芳躺著的臥室中傳了出來:“王東、王方,你倆幹嗎?都給我回去!”
戴世亮聞聽此言,不免眼神一黯,打開齊家的大門,走入了外邊秋意漸濃的寒冷與黑暗之中。
騎著車,戴世亮上了寬闊的馬路。仰起臉迎著秋夜的冷風,眼淚不爭氣地從戴世亮臉上滑過。當夜,戴世亮在回家後徹夜難眠,天亮時分,終於將讓自己輾轉反側了一夜的痛苦,用雋秀的鋼筆字寫成了一封給齊之芳的長信:
芳子,我們往下走的路會很難,會有重重阻礙,包括善意的和惡意的阻礙。來自外人的阻礙是不難逾越的,最難逾越的是來自親人的阻礙。但我是不會離開你的,除非你讓我離開。
芳子,你會讓我離開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