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感謝信?就跟作總結報告似的!老李一聽就知道我跟他完了。”齊之芳說著說著不由眼神一黯。
“你跟他完了嗎?”齊母道。
“完了。”齊之芳仿佛猛地下了什麼決心。
“完了不就完了嗎?還躲著他幹嗎?”
齊母入情入理的一句話,卻說得齊之芳無比心虛。
齊家客廳中,已經徹底把自己雙眼喝至混濁一片的李茂才,伸手拿過酒瓶,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頭喝下去,接著又抓起酒瓶,再次給自己倒酒,由於手頭不準,酒從杯沿漫出,開始在桌麵上橫溢。
齊之君見狀越發緊張,他看看李茂才,又看了看自己的父親。
齊父顯然也沒見過李茂才這種糙老爺兒們喝酒跟拚命似的陣仗,避開了兒子求助的眼神,齊父轉身向廚房內高聲,請求增援般地叫道:“芳子他媽,還在廚房裏磨嘰什麼呢?快出來陪李處長吃飯吧!”
聽懂丈夫聲音中恐懼,齊母隻得端起盤子向門外走去。
“來了,來了!”
齊母出門後,回頭看了一眼女兒。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拉了一下燈繩,廚房瞬間陷入黑暗。整個廚房裏隻剩下六神無主的齊之芳在昏暗中眨動著眼睛。
齊母端著海帶絲走回桌旁時,李茂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地把涼拌海帶絲放到桌上,幾滴從桌麵上流下的酒,滴落在齊母的腳麵上。齊母覺得如果李茂才這輩子曾流過淚的話,那麼這個粗糙男人的眼淚也許多半會像這些灑落在地上的酒一樣辛辣且激烈。
“之君,你是不是給李處長換個大點兒的杯子呀?他這麼一次次地倒酒多費勁哪!”齊父試圖用殷切來掩飾自己的緊張。
“我是怕李處才喝傷了腸胃。”齊之君大著膽子拍了一下李茂才的肩膀,假裝玩笑道:“李處長身居要職,別喝壞了身體,耽誤工作。”
李茂才微微轉過頭,皺起眉直著眼看著齊之君。齊之君被李茂才滿是血絲的眼睛看得有點毛。
“你不是說我海量嗎?”
瞬間,齊父和齊母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彼此眼神中都看到了一種叫作恐懼的存在。而王東、王方、王紅都瞪著李茂才,眼睛都不敢眨,似乎一顆炸彈在他們眼前正冒火花。
“看來李處長的確海量!來,我拿大杯子來!”齊之君還想繼續打圓場。
“用不著!”
李茂才硬硬地從嘴裏砸出一句話,讓現場的所有人都聽傻了。
“王東,你帶妹妹進屋玩兒去。”中國大部分男人和大部分女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往往就是中國女人在很多時候都比男人行。在齊父和齊之君兩名大老爺兒們都被李茂才身上散發出的煞氣嚇得噤若寒蟬之際,齊母說話了。
見姥姥發了話,王東拉起王紅就走,仿佛逃似的離開了這張充斥著緊張氣氛的餐桌。
齊母和顏悅色地柔聲對李茂才說道:“李處長啊,今天您是不是碰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兒了?有什麼話,說出來,咱們都不是外人,是不是?有氣最怕憋著,憋壞了多不合算是不是?所以您有氣有怨,就往外倒,千萬別在心裏憋著——”
李茂才使勁看了齊母一眼,在齊母備受歲月摧殘的容顏上,他看到了跟齊之芳一樣的美麗與剛強。
“再喝兩杯,我就憋不住了!”李茂才低下了頭。
見李茂才霸氣非常的氣勢一時似乎被妻子壓了下去,身為一家之主的齊父連忙趕緊趁機瞪了李茂才一眼。不想,李茂才卻一點都不給齊父留麵子,虎著臉用眼睛掃了一眼齊父,舉起杯子一仰脖就把杯子裏的酒飲盡。
“來了,大杯子來了。李處才,來,我給你滿上。”醒過神來的齊之君,慌忙給李茂才拿來了大杯子。李茂才卻毫不理會他的殷勤,自顧自又倒了一盅酒。此時李茂才端著酒杯的手更加不穩了。酒不斷地從杯口流出,開始順著他的手腕往小臂上淌,最終讓他今天特意穿上的嶄新中山裝上濕了很大的一片。
齊父似乎要說什麼,結果卻被齊母一個眼神給堵了回去。齊母夾了一筷子的菜放入自己的口中,邊品味著菜的味道,邊嗬嗬笑道:“我就是喜歡李處長這樣的人,頭一回來家就不拿我們當外人。不過,本來也不是外人,我們兒子跟李處長是多年的同事——”
李茂才沒接茬,悶頭繼續喝酒。
“李處長,你盡管喝。我們旁邊就有一家賣煙酒的小鋪,開門開到夜裏十一點呢。喝完這瓶,我讓王東再去打散裝的白幹。”齊之君說完便掏出零散鈔票,從裏屋叫出了王東,“王東,到樓下那個小鋪,幫舅舅去打點酒來!”
從屋裏應聲走出的王東,慢慢磨蹭到桌子邊上,接過鈔票,看了李茂才一眼。他的手裏全是因為緊張流出的汗水。
“還不快去。”姥姥的一句話,讓王東如蒙大赦。
王東飛似的跑出了門外。
李茂才又灌下一杯酒,把酒盅重重往桌上一拍:“齊之芳,你出來!”
齊家老兩口驚慌地對視了一眼。
齊之君的臉上也是一陣恐懼。
“齊之芳,出來!齊之芳,你以為這麼躲著,就能躲過去了?你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李茂才又是虎吼一聲。
“李處長您喝超了!你不記得我告訴你了嗎?我妹妹不在家——”齊之君心一橫決定在今天將謊言進行到底。
“你告訴我的全是胡話!”
“媽,勞駕您給李處長盛點兒粥,喝了能稍微醒醒酒。”齊之君打了個哈哈。
“用不著!我沒醉!”李茂才邊說邊掙紮著想站起來,誰知在酒力的作用下,他到底還是腿一軟又跌坐回椅子上。
“齊之芳,出來!沒臉見我了吧,啊?有臉你為什麼不敢出來啊?”
“處長,您可真是醉得不輕!”齊母臉色鐵青地厲聲道。身為齊之芳的母親,齊母決不允許有人在自己的麵前侮辱自己的女兒。
齊父則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在醒過味來後,他站起身,開始自顧自地向東臥室走去。“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齊父在心內又是一聲歎息。
“你們!”
不想李茂才卻顯然不願意就這樣放過準備躲入臥室的齊父,他指著齊父大喊大叫道:“你們一家子都搞陰謀!全都包庇齊之芳!窩藏齊之芳!”
“誰窩藏她了?您看看,咱們家就這麼大個地方,她那麼大個人能往哪兒藏啊,要不,您搜查一下?”齊母“啪”的一聲跟李茂才拍了桌子。
“我不搜查也知道她藏在哪裏!”李茂才紅著仿佛要淌血的眼睛狠狠地環顧著四周,然後哈哈大笑道:“你們這樣作風不良的家庭,就是不道德的家庭!你們助長女兒的歪風邪氣!一個沒道德的娘兒們,臉蛋子好看頂什麼用?齊之芳,你別藏在那兒了!出來吧!我軍優待俘虜!”
瞬間,李茂才晃蕩著身子掙紮著站了起來。
齊之君緊張地一把拉住了他,試圖繼續打馬虎眼道:“李處長,您怎麼沒量啊?我還當您有五兩的量呢,您看,我們三個人還沒喝下去五兩。別喝了,別喝了,咱們喝點粥吧。”
李茂才卻一甩胳膊,猛地掙脫開了齊之君拉著他的手,步履蹣跚地往廚房方向走。
“齊之芳,做人要有良心、有道德,啊?做女人更要有道德!”李茂才的聲音裏此時已帶有哭腔。
齊之君和齊母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終於拉住了李茂才。
“她就是明著搞對象,暗著搞腐化!齊之芳同誌,你的道德哪兒去了?瀉肚子瀉出去了?”李茂才“啊”地狂叫了一聲,話說得越發粗糙歹毒。
“李處長,您這麼個領導,怎麼說那麼難聽的話!”見李茂才這樣堵著自己的家門,惡心自己一家人,齊母徹底火了。齊母發狠地推了李茂才一把,將李茂才推了一陣趔趄。
“你們家長還要搞包庇窩藏!”李茂才脖子一梗仿佛也要發作。
齊之君見狀,忙用自己的身子攔在李茂才和母親當中,雖然事已至此,他還是想盡力息事寧人:“處長,都跟您一再說了,芳子她不在家。您又沒有事先通知我們您要來,芳子怎麼就不能出門辦事兒呢?”
“哈哈哈。”李茂才怒極反笑。
“你們以為幹部處長是幹什麼吃的?幹部處長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要掌握人的曆史和目前動向。像我這樣有經驗的幹部,不調查研究會亂發言嗎?告訴你們,我在進這個門之前,已經做了普遍深刻的調查研究!你們隔壁鄰居已經告訴了我,齊之芳是幾點鍾回來的,誰送她回來的。還有,在我進這個門的前一分鍾,我還聽見齊之芳唱歌。我哪一點錯待了她齊之芳,我待她還不夠好嗎?她連我的麵都不肯見?我就是不放心她的身體,想看看她,送點兒吃的給她,慰問慰問。”
李茂才說著從憤怒轉為了傷心,他接著道:“可是她呢,就這麼躲著我,跟躲野獸似的!我會吃了她?你們一家人還幫著她打掩護,幫著她撒謊蒙騙我——酒呢?”
刹那,李茂才仿佛整個人就像是猛地清醒了過來一般,又像是根本沒有醉過。驚得齊母和齊之君恍惚之間幾乎要相信,此刻站在他們麵前的李茂才剛才種種借酒撒瘋的行為,不過皆是他為了試探自己一家人對他真實態度的故布疑陣。
“你幹嗎躲著我呀?我就是想看看你——”說完了這一大番話,李茂才慢慢地轉過了身,拿起幾乎空了的酒瓶,又往自己的酒盅裏倒。他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就像齊母之前想象的那樣既辛辣又激烈。
多虧李茂才此時又露出了醉漢常有的荒唐神態,才讓齊母和齊之君一起打消了向他坦白從寬的念頭。
齊之君大著膽子從李茂才手中搶過酒盅,道:“李處長,我看你還是別喝了。一會兒真喝壞了——”不想被他派出去打酒的王東,卻在此時提著半瓶酒走了進來。齊之君眉頭一皺,忙向王東打手勢,讓他趕緊把酒拿進廚房。
王東走進廚房時,齊之芳正被李茂才這一波接一波的大喊大叫嚇得渾身一陣陣哆嗦。她的脊梁更緊地貼著門後的牆壁,大氣都不敢出。
看著昏暗中,王東輕輕地走進來,把酒瓶放在案板上,他看了母親一眼。齊之芳臉上露出了慚愧的表情,王東目光裏有憐惜也有嫌惡。
王東走了出去。
齊之芳看見半瓶白酒在瓶中微微晃蕩,慢慢伸手把酒瓶拿起來。
齊之芳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辣得大張開嘴哈氣,眼淚亦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就在李茂才為了齊之芳借酒使性大鬧齊家的同時,齊之芳的另一位追求者戴世亮也借著為齊之芳送藥為由騎車來到齊之芳家附近。其實,像齊之芳現在的這種情況,多吃少吃一頓隻有滋補氣血作用的婦科藥,並沒有什麼要緊的關係。換句話說,戴世亮完全可以在明天再把藥給齊之芳送來。但是就像所有陷入戀愛中的情人一樣,戴世亮當然沒有理由拒絕這種借機能跟齊之芳多見一麵的機會。
戴世亮飛車而來,在齊之芳家附近的一家招牌上寫著“煙酒糖果,日用百貨,傳呼電話”的小雜貨鋪附近矯健地飛身下車。
小雜貨鋪窗口裏麵亮著一隻十來瓦的日光燈,灰色的燈光照在窗台上兩部一模一樣、並排擺放的電話機上。
戴世亮從外衣口袋掏出幾個醫院的小藥袋,敲了敲傳呼電話窗口。
窗子打開了。
戴世亮對裏麵的人道:“麻煩您把這些藥送給齊家,行嗎?”
窗口裏傳出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我們隻管叫電話,不管送藥。”
“那請問,齊家是幾層幾號?”戴世亮斯斯文文地追問道。
“那我們也不能告訴您。您要是打電話我們可以幫您把人叫下來。”
戴世亮看著窗台上的兩部電話,上麵各有一個電話號碼。他從口袋裏掏出一角錢,遞進窗內,拿起一部電話機上的話筒,照著另一部電話機上的號碼開始撥號。另一部電話機響鈴了。
窗子裏伸出一隻手,接起電話。
戴世亮笑著道:“喂,我找齊之芳,給她送藥來了。”
“呦,你可真聰明!”小雜貨鋪裏中年婦女,不由為戴世亮靈活的頭腦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可惜人一輩子的興衰榮枯,卻壓根兒跟一個人頭腦是否足夠靈活沒有什麼直接的因果關係。如果戴世亮能夠預先知道,隻要他腦袋稍微笨點便可以避過被選為右派的命運,或者是可以逃過今晚跟齊之芳、李茂才三人的冤家路窄,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設法避免變得像現在這樣聰明。
齊家客廳中。
見到呼吸粗重的李茂才歪在一把藤製的躺椅上,齊之君才終於如釋重負地長長呼出了一口氣。他給母親遞了一個顏色,讓母親趕緊去廚房看看妹妹齊之芳。深知妹妹齊之芳剛烈要強性格的齊之君,明白剛才李茂才那一句句夾槍帶棒的誅心之言,肯定把齊之芳傷得不淺。雖說這裏麵不無齊之芳自作自受的成分,但畢竟感情這種事向來最沒有什麼正確的道理可言。
齊母走進廚房的時候,齊之芳正準備拎著酒瓶子走出廚房的窄門。
低頭看了一眼齊之芳手上的酒瓶子,齊母劈麵伸手把還剩下的小半瓶酒奪了過來:“你在幹嗎呢?還喝上酒了?你身體這麼弱,又餓著肚子,你不是剛出院就想念醫院了吧?”
齊之芳打了個酒嗝兒,小產後虛弱的蒼白和酒力催發的豔紅,讓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個豔俗的泥人:“媽,我還是出去,跟老李說一聲對不起吧——”
“那哪兒行啊!要撒謊就撒到底!你這會兒出去不是自己抽自己嘴巴子嗎?”
齊之芳帶著幾分酒意,指了指客廳道:“我覺得他——怪可憐的。”
“可憐?那你早幹嗎不可憐他呀?”
齊母丟出一句話,頓時把齊之芳打得六神無主。
齊之芳用手背掩住嘴,又打了個酒嗝兒。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齊母輕聲地對齊之芳說道:“芳子,躲他躲到現在,害得你爸、你媽、你哥都幫你撒了謊,你出去了,我們老臉往哪兒擱?”
要不是齊之芳是自己的親生閨女,齊母真的想把齊之芳和男人們的事徹底甩手不管了。事都做到了這個麻煩的地步,竟然還覺得被自己傷害的人可憐。齊母不知道齊之芳這種天真多情到了糊塗地步的性格究竟是隨了誰?
齊母繼續說道:“躲就躲到底吧,啊?你現在仗著酒膽出去,跟他賠不是道歉,我們大家都跟著你給他賠不是道歉,齊家人都成他孫子了不是?怎麼賠不是呢?就說,我們家確實道德差勁,以後一定加強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