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世亮騎車走開,他眼中全是懷戀。騎過幾個街口,戴世亮把自己的車停在一家叫作麗君服飾店的門口,他從兜裏掏出鑰匙打開了服飾店的大門。
短短一個小時候之後,在這間屬於戴世亮的服飾店內,便擠滿了環肥燕瘦的年輕姑娘。這種沒有櫃台的商店讓向來隻有在國營百貨公司購物的她們非常新奇,有人伸手摸著掛在衣架上的衣裙,又有人把衣裙拿下來比畫。
一麵大試衣鏡旁邊,立著一個和試衣鏡一樣大的鏡框,裏麵是鄧麗君的全身照。一名身材頗窈窕的姑娘指著照片上鄧麗君的樣子,道:“有這套衣服嗎?”
戴世亮點了點,道:“有啊。”戴世亮從一個衣架上取下襯衫,又從另一個衣架上取下裙子。
戴世亮用手指指角落,道:“試衣間在那兒。”
一位身材略顯豐滿的姑娘驚訝地叫道:“竟然還能試呢!”
戴世亮順勢開起了玩笑,他道:“我這兒的衣服,不試不準買。”
說完,戴世亮又從身後拿出了一個大本子。這個本子裝幀得十分精美,他翻到第一頁,指著鄧麗君穿著另一套衣裙的照片,道:“這裏麵的衣服都能量身定做,不滿意不收錢。”
愛美的姑娘們頓時眼前一亮,立刻如潮水般湧了過來。
到了下午服飾店生意寡淡之時,戴世亮先仔細盤點完上午的流水,然後至一張書桌前。
拉開抽屜。戴世亮一眼看到裏麵的一張框在木框裏的老舊素描,是年輕時代的齊之芳。他把它拿起來,眼睛裏有那種深深的懷戀。抓起電話,他熟練地撥號。
電話通了。
戴世亮說道:“請問齊之芳在嗎?”
電話中一個年輕報務員的聲音傳來:“齊姐早就調到工會去了。調過去都十年了!”
“哦,我都有二十年沒跟她聯絡了。”若不是現在親口說出來,戴世亮自己都沒想到他在齊之芳的生命中已經消失了那麼久。
“我把工會的電話號碼告訴您吧。您有筆嗎?”
戴世亮連忙從衣服口袋上拔下鋼筆,說道:“有。”
不想電話卻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忽然在此時斷了。一瞬間,愣在原地的戴世亮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中年人才有的滄桑。
就在戴世亮為自己和齊之芳之間糾結情緣感慨萬千的同時,何小輝在得知趙雲翔和王方雙雙失蹤後,立刻趕去了齊之芳家。據何小輝對齊之芳所言,趙雲翔很可能是帶著王方去了兩人當年私定終身的一個小鎮。齊之芳聽完此話當時就要拉著何小輝去派出所說明情況:“我得把這消息趕快告訴民警!”
不想齊之芳剛走到自家大雜院的門口,何小輝卻攔住了她,道:“齊阿姨,我不同意。”
齊之芳意外地看著小輝。
小輝接著道:“我和雲翔從三歲就在一塊兒,最了解他的性格。警察肯定是如臨大敵地來辦這個案子,那就會逼雲翔走絕路。逼誰都行,就是不能逼趙雲翔。而且,他特別要麵子,警察不可能給他留情麵的。”
齊之芳對小輝的話將信將疑,她道:“你覺得肯定是趙雲翔把王方帶走的,不是王方自己遇到了不測?”
小輝急道:“阿姨,您怎麼還不明白?遇到雲翔,就遇到了最大的不測!當然我不敢完全肯定是雲翔把王方帶走的,不過可能性非常大!”
“到了這一步,怎麼辦?”小輝卻顯然一下子也拿不出個主意來。
“芳子!”下班特意來找齊之芳的肖虎,跨下自行車,看了看齊之芳,他馬上支起自行車。
不想此時滿腹心事的齊之芳,眼睛發直地看他一眼,似乎不認識他。
肖虎以為齊之芳還在為他將兩人婚房讓給單位同事的事生氣,便忙向齊之芳站著的方向急走了幾步,上前一把拉住她,解釋道:“芳子,對不起!昨天晚上有個人跟我談話到十一點多,我想就是給你打電話……”
“讓我過去。”齊之芳冷腔冷調地說道。
“別跟我鬧脾氣!”肖虎又有點來了情緒。
齊之芳眉毛一挑道:“跟你鬧脾氣?我顧得上嗎?”
肖虎道:“你這不是鬧脾氣嗎?我打電話到你辦公室,你也不給我回——”
“一會兒半會兒跟你說不清楚!你讓我過去!”齊之芳說著伸手朝肖虎身上一推,竟幾乎一把把他推開。
肖虎倒退了兩步衝上街道,一輛三輪小卡車開了過來,差點兒撞上他。
卡車司機憤怒地說道:“活得不耐煩了你?”
肖虎看著她,一臉的不可思議,才兩天不見,她就變得如此陌生,不近情理。
齊之芳此時卻哪裏還有心情顧忌肖虎的感覺,她對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小輝聲音極狠地說道:“不去派出所也行,小輝,你現在帶我去找他們倆。”
小輝張嘴剛想說些什麼,不想一聲“媽”卻把在場的所有人都給叫愣了。
齊之芳渾身顫抖著轉過了身子。王方此時正站在她身後,穿著一身新連衣裙,整個人跟沒事人一樣。
“媽。”王方又叫了齊之芳一聲。齊之芳這才跑過去兩步把女兒抱住。
站在一旁的肖虎看著齊之方母女倆,兩眼裏麵滿是迷惑。他慢慢地向母女倆走來。
“王方,你走兩步,讓媽看看。”齊之芳還是不能相信女兒在失蹤了一天一夜之後,竟然就這樣平安無事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怎麼了?”
“走兩步。”
王方隻得按照齊之芳的吩咐走上兩步。
齊之芳又一把緊緊地抱住了王方,出言責怪道:“你這死丫頭,嚇死我了!跑哪兒去了?”
“我在想,雲翔在當知青點的時候,能夠為了你跟別人比狠,把他自己的手指頭都削下去一截兒,對你他還不定怎麼樣呢!”齊之芳道。
王方疲憊地一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個兔崽子,怎麼對你發了善心,放你回來了?”齊之芳哭了。
“媽,別這麼叫他……其實雲翔他對我是真心誠意的……”
齊之芳推開了王方,氣道:“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又信他的鬼話了?”
肖虎想起今天清晨那個被自己大吼一聲後狠狠掛斷的電話開始有點醒過味兒來,他小心翼翼地道:“到底怎麼了?”
齊之芳拿自己的身子把肖虎往旁邊一擠,道:“出事兒的時候,叫你也叫不應。現在你就不必知道那時候怎麼了。管你的大事兒去吧。老娘兒們的事兒再大也是小事兒。”
“芳子……”肖虎試圖解釋。
“王方現在回來了,我們連小事兒都沒了,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趕緊回去,做幾百人的父母官去吧。”齊之芳此時哪兒有聽肖虎解釋的心情。
齊之芳手臂摟住王方,向小街對麵自家所在的大雜院走去。
肖虎著急而傷心地看著她們。
齊之芳在走到自己院子門口時,忽然猛地轉過頭,狠狠地對肖虎言道:“肖書記,我們老娘兒們這兩天讓小事兒都急瘋了,且得壓壓驚,平息一下,你就讓我們自個兒待著吧。”
肖虎無奈地看著齊之芳母女進了院門一時不知所措。
走進大雜院,齊之芳和王方在一盞路燈下停下了腳步。她仔細地上下打量著女兒,然後替她理了理頭發,正了正衣領,同時輕聲囑咐女兒道:“那些鄰居要是問起來,你就說跟朋友一塊兒出去玩了一天,給我單位打過電話,接電話的人沒有負責轉達。尤其是孫燕媽,跟她少說為妙,整天打聽別人家的事兒,人家出事,就是她過節!”
王方點了點頭:“知道了。”
齊之芳想了想,又道:“到了家門口,我先進去,跟你姥姥預先打個招呼,要不一驚一乍的,又是三伏天,老太太心髒別再出點兒事兒!”
齊之芳進屋的時候,齊母正坐在餐桌邊聽著半導體。
一台搖頭電扇發出蜂鳴,吹在王東光著的脊梁上。王東此時用一張砂紙打磨一根木頭。
齊之芳從門外進來,臉上表情很平淡。
齊母和王東都抬起眼睛盯著她。
齊之芳聲調平淡地說道:“王方這瘋丫頭,到底還是回來了。”
王東問道:“回來了?!”
齊母摘下耳機,道:“孩子在哪兒呢?”齊母說完此話看了齊之芳的臉,又補充道,“你可不許跟孩子急,聽見沒有?孩子不定受了多大刺激呢!”
王東怒發衝冠地道:“她還受刺激?”
齊之芳狠狠地盯了王東一眼,道:“媽,我是不會跟王方急的,隻要您讓她哥別跟她急。”
王東把手裏拿著的一塊木料往地上一扔,木料撞在地麵上,發出“咣當”一聲。
齊之芳拉開門。
王方隻得磨磨嘰嘰地蹭進門,低著頭叫了一聲:“姥姥,哥。”
王方垂著眼皮,看著麵前的一杯茶。她的左邊坐著齊母,右邊坐著王東,齊之芳則坐在她對麵。
齊之芳臉上一沉,對王方冷冷地說道:“你想想看,他這不叫綁架叫什麼?”
“開始我也特害怕……後來我們到了蟠桃山,他把最近為我寫的詩都拿出來,念給我聽……”王方頭仿佛垂得更低了,整個人仿佛又陷入了一天前那段苦樂交織的回憶。
“有什麼屁用?”王東不屑地說道。
王方充滿懷舊感覺地說道:“插隊的時候,沒什麼盼頭,就盼著雲翔帶我到公路邊搭招手車,帶我去蟠桃山。那時候風景比現在好,樹比現在多多了,春天的時候滿山野桃樹開出的桃花有好幾種顏色。夏天我們也去過,野桃子又酸又澀,我們都覺得特別好吃。”
聽完王方的描述,齊之芳亦似乎被女兒這些美好的回憶所感染。
齊母卻在此時咳嗽了一聲,中止了齊之芳和王方繼續陶醉下去的機會,齊母道:“他可以好好地請你去玩啊,幹嗎跟綁票似的?”
王東亦在一邊道:“趙雲翔就是個匪徒!你明天必須跟警察報案!”
王方急忙為雲翔辯解道:“哥,不像你想的那樣簡單。後來我們又一塊兒去了他父母避暑的地方,都挺好的……”
齊之芳聞言不免奇道:“他父母知道是趙雲翔強迫你上車,把你押到那兒去的嗎?你家裏都急壞了,連警察都出動了……”
“從蟠桃山出來,他沒有強迫我。”王方邊說邊別過了臉去。
“什麼!你自願跟他去他父母那兒的?”王東頭上綻出了一根因為憤怒而跳動的青筋。
“嗯。”王芳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瘋了!”王東氣得發狠地使勁拍了一下桌子。
“雲翔哭了。他哭得好痛、好可憐……”王方的眼裏盈滿了淚水。
齊母拿起一條毛巾,給外孫女兒擦了擦,想向王方說些什麼,但最後隻能無奈地發出了一聲歎息。
王東頭上的青筋跳動得更激烈了,他厲聲道:“那我們跟警察怎麼說?人家興師動眾地到處找你們!”
“我去跟他們賠個不是,就說誤會了。”
王東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用手指著王方,道:“你怎麼回事兒?天生賤坯子是不是?越折磨你你越舒服,是不是?你不跟警察舉報他,我舉報!為了你以後的安全,也為了我媽、我姥姥不讓你們嚇出心髒病來,我必須把趙雲翔交給警察去處理。我從一開始就不看好他,現在怎麼樣?要不就讓他進監獄,要不就讓瘋人院收容他!”
王方急道:“哥,你這樣就把雲翔的一生都毀了!”
“沒錯,在他把你這輩子毀了之前,必須先毀了他!”王東直接同意了王方的說法。
齊之芳有點看不下去了,她急忙給兒子使了個眼色,不想王方卻忽然在此時歇斯底裏地狂叫了一聲,道:“你毀了他就是毀了我!”
屋內所有人都被王方這一聲給嚇得愣住了。
“我現在才明白他對我的感情,就算他的感情有點兒病態,我也應該理解。他跟你們認識的人都不一樣,你們永遠不可能認識他這樣的人!”王方說完便站起來,頭也不回地推開了裏屋的門,衝了進去。
電風扇從一邊向另一邊搖頭,不知道它發出的輕微的蜂鳴聲,代替了多少今晚坐在桌前的齊之芳一家老少三代的談話。
“隻能把趙雲翔交給警察。不然以後還會出類似的事兒。”對於王方的事,作為家中唯一男人的哥哥王東很堅持。
“你看見王方那麼傷心。”齊之芳則對究竟該如何處理此事並不那麼確定。
“她現在傷心,以後會感謝咱們的。長痛不如短痛。”王東再一次強調自己為什麼堅持要這樣做的理由。
齊之芳轉向母親道:“媽,您說呢?”
齊母歎了口氣道:“唉,老聽人說歡喜冤家、歡喜冤家,還真讓我碰到一對兒。他們這叫不打不歡喜,越歡喜越打。你讓警察拆,都不一定拆得開。”
王東不同意姥姥對此事的看法,他反駁道:“有什麼拆不開的,讓警察判趙雲翔一個流氓綁架罪,關他十年八年,咱們看能不能拆開他們。我不信趙雲翔出來還不老實。我現在就去給派出所打電話!”
王東說著便跳起來拿起汗衫,打算出門,不料王方突然出現在裏屋的門口。
王方此時的臉上有著一種決絕的冷豔,她語氣平靜地說道:“哥,你先等等。我和雲翔都定了,等他一畢業,我們就結婚。這次見了他父母,二老都同意了。”
王東急了:“他們同意就成了?還沒問咱家同意不同意呢!我們不同意!”
王方卻仍然語氣很平靜地說道:“哥、媽、姥姥,我代雲翔保證,以後再也不出這樣的事兒了,行嗎?”
麵對這樣的王方,齊之芳家的老少三代一時都無語了。
過了良久,齊之芳方問王方道:“那你跟你單位怎麼說呢?”
“我……不去上班了。”王方低下了頭,在這個問題上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母親,“雲翔讓我集中精力上夜大,畢業以後他幫我找市旅遊局安排工作。”
王東反對道:“你別聽他的。現在工作多難找啊?那麼多知青回城要安排工作。我從廠裏調回來,本來打算在機關工作的,來了以後才發現,也就是收收發發,打打雜。隻能先混著,有個地方領工資、領糧票就算不錯。你這麼一份好好的工作,說不幹就不幹了!”
齊之芳亦不同意王方辭工作一事,她道:“王方,趙雲翔這樣做就是進一步控製了你,你知道嗎?你沒了工作,隻能全部依附他來安排你的工作、生活,這樣你跟他,一點回旋餘地都沒了。”
齊母則對此事有老人實在的心思:“孩子,你想想,你們單位領導多器重你啊,又讓你上光榮榜,又給你發獎金,你還能買到五分錢一副的撲克牌,五塊錢一套的餐具,等於掙一份錢頂三份花!”
“雲翔不喜歡我當售貨員。”王方終於說出了自己之所以要這樣做的理由。
齊之芳聞言道:“我們沒權沒勢,就是平常人家,你就是平常人家的閨女,那他要是不拿你當平常人,以後你老得裝得人五人六的,還不累死?”
王方也明白母親的這番話有道理,但她到底還是歎了口氣,苦笑一下,輕聲地但不容置疑地說道:“你們別說了,我已經決定了。”
雖然王方說這番話的聲音很低,不過在她的聲音裏卻有著誰都會為之動容的倔強。
王方轉身進了裏屋。王東狠狠地看著慢慢關上的裏屋門。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母親齊之芳一心要嫁給戴世亮的歲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