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嗯?”
齊之芳聲音中的不悅,讓王紅猶豫著有些話自己是否該說。
“什麼呀?”齊之芳慢下速度。
王紅跳下車道:“肖叔叔那麼做,也是沒有辦法。他一個人,又是領導,當然得把房子先讓給那些三代同堂的人。您知道肖叔叔的為人,他做不出那種特自私的事兒來的。您過去跟我們說,您喜歡肖叔叔,因為他理想主義,他人品高尚……”
齊之芳明白女兒說得對,可是那是做事業、講場麵男人們的道理,不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女人們的道理。齊之芳道:“可這麼大的事,他應該跟我商量啊!”
王紅笑笑道:“媽,女人認為的大事,男人可能不認為是大事兒。”
齊之芳眉毛一挑道:“這還不是大事?他要和我成家,他把家給讓出去了。家沒了,這還不該跟我商量嗎?”
“肖叔叔是武斷了一點兒。”王紅其實也覺得肖虎這事做得有點過了。
“你要是我,你火不火?”齊之芳反問女兒。
王紅笑著打岔道:“媽,我說您您可別生氣啊,您現在特像前幾年電影裏的落後分子,肖叔叔特像英雄人物。”
齊之芳啐道:“胡說!我一點兒也不落後。他要讓房子,我不願意,但是隻要事先跟我商量,我是會想通的。他一點兒商量都沒有!在家裏他也要當一把手!”
“那您就當二把手唄,別不理人家呀!”
“對他來說,就好像沒有什麼二把手,往下就隻有三把手、四把手。哪個單位的一把手作決定之前不跟二把手商量?你看到他了吧,好像二把手早就棄權了,委托他全權決定,然後他就通知一聲三把手,表現表現他的民主。”齊之芳依舊氣不能平。
“有道理,”王紅摟住母親的肩膀,“過去的十年讓我媽都成理論家了!那咱們跟肖叔叔辯論去!”
齊之芳一扭肩膀道:“誰稀罕跟他辯論!”
“媽,我知道您心裏別扭死了,難受死了……”王紅表示出自己對齊之芳的理解。
“我才不難受呢。”齊之芳嘴裏雖硬,但心裏其實已有所鬆動。
“我去讓肖叔叔來給您賠禮道歉,承認他的獨裁錯誤。”王紅見母親口氣有所鬆動,忙道。
“我才不要他承認錯誤。”
“那就讓他給您下跪求饒?唱一夜小夜曲怎麼樣?”
齊之芳被女兒的建議逗得會心一笑:“別貧,啊。”齊之芳推著車往前走了幾步道,“說不定老了,還是守著你們幾個孩子過,省心點兒。”
“省心就夠了?您該幸福!”王紅真心地覺得母親這些年一個人不容易。
齊之芳歎口氣,幽幽地說道:“能省心就是幸福。男人在沒權沒勢,也不得意的時候,好像可愛得多。那時候他們需要你,需要你的感情,就跟渴急了似的,把你的感情當水那麼珍惜。”
“媽,就是說,您喜歡需要您的男人?”
“我也不知道。”王紅的話,讓齊之芳心內不免一驚,她困惑地轉過來看著女兒道:“可能吧,也不完全是對男人,對你們也一樣。你們小的時候,最需要我,我雖然很苦,但是很滿足。”
“您覺得肖叔叔現在不那麼需要您了?”
“因為現在有很多人需要他。被人家需要的滿足感是很過癮的。”齊之芳垂下了自己的眼皮。
王紅道:“那我給您出個主意。您就裝得弱一點,裝得特別需要他。”
齊之芳苦笑道:“我裝不出來。再說,我也想讓他需要我。那時他在水庫工地,對我的感情那麼需要,我也覺得特別過癮。”
王紅一臉崩潰的神情,她誇張地拍著自己腦袋,說道:“媽,您真偉大!都五十歲了,一點兒都不實際,還是感情感情的!”
齊之芳聞聽此言隻得再次露出了苦笑。
肖虎一肚子氣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本想喝杯茶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誰知道剛一進屋他立刻就被堆積如山的工作給直接掩埋了起來。
戴著老花鏡肖虎努力地閱讀完一大摞兒釘在一起的信件和裏麵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檔案袋。皺著眉頭,思考了一會兒,拿起電話撥了出去:“喂,陳科長家嗎?你就是陳科長?政治處原來的處長杜明的女兒寫的信件,你們都看了沒有?杜明的問題怎麼一直都不給他解決呢?你趕緊看一下,這麼長時間了!”
打完電話,肖虎放下電話,摘下眼鏡,揉著鼻梁,然後走到牆角一個折疊床邊,躺下來。
天花板上的吊扇不緊不慢地轉著。電話鈴響了,疲憊不堪的肖虎繼續揉著鼻梁,很顯然他不想再接電話,隻想結束一天的工作。
不想電話鈴卻在此時持續不斷地響了起來。
肖虎睜開眼睛,看著吊扇一圈圈地轉動。眼見著電話鈴還在響個不停,他隻好跳起來,抓起電話。
“喂,哪裏?”肖虎的聲音有點沙啞地問道。
“肖叔叔,是我。”電話裏麵傳來了王紅的熟悉聲音。
肖虎看了一眼手表道:“呦,王紅!這麼晚了你怎麼打電話來了?”
“我知道您還在上班。”
雖然王紅猜得沒錯,但肖虎卻還是故作輕鬆地笑了笑,道:“我不在上班,我在吹電風扇。”
“這就是您的問題,肖叔叔。”王紅不依不饒地說道。
“我的問題?”
“您的工作壓力其實特別大,可您表麵上總是讓人家感到您遊刃有餘。所以您在壓力下作的決定就不能被別人正確理解。”
“哈哈,王紅挺尖銳的!”肖虎一瞬間覺得王紅這孩子長大了。
“在巨大的壓力下作的決定也難免武斷,容易傷害別人。”
肖虎誠懇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是不是你覺得我傷害了你媽?”
“您覺得呢?”
“一會兒我去看看你媽,跟她談談吧。”情緒平靜下來後,肖虎曾站在齊之芳的立場上思考過問題。他明白自己的行為的確是對齊之芳的一種傷害。
“您會唱小夜曲嗎?”話題裏,王紅忽然咯咯地笑道。
肖虎一臉糊塗地疑惑道:“什麼?”
“告訴您一個秘密,我爸爸過去會用口琴吹小夜曲。掛了啊?”
“唉等等,你這個小搗蛋,給我解釋清楚!”肖虎真的被王紅的行為搞得一愣。
“都那麼清楚,就沒勁了。要是您有誠意,肯定能明白。”王紅掛斷了電話。
肖虎把電話掛斷,一臉迷惑地琢磨起“小夜曲”這個他好像在哪兒聽說過的詞。他走到牆邊的書架前,拿起一本《新華字典》,戴上老花鏡,嘴裏念念有詞:“小、小、三畫——”
肖虎正要翻開字典,電話鈴又響起來。
肖虎順手拿起電話,心不在焉地說道:“喂!哦,你在樓下看到我辦公室亮燈了,是吧?我還沒睡,現在談?”肖虎無奈看了一眼時間,略一猶豫,到底還是同意了來人的要求,“那好,你上來吧。”
肖虎慢慢地把字典推到一邊,在文件桌角的一大摞文件裏翻找著什麼。沒找著。他走到書架前麵,翻著書架頂層排著的一堆堆檔案袋,翻著這些在他恢複工作後不斷湧現到麵前的無盡煩惱。
齊之芳家經過了改造的棚子此時已有了下水係統。圍起的塑料簾子裏,齊之芳正在用一個舀水瓢在衝澡。她依舊姣好的身影被投射在簾子上。
王紅清脆的聲音,猛地從外麵傳來,道:“媽!”
齊之芳把頭從簾子後麵伸出來,答應道:“王紅啊,我洗澡呢!”
王紅把嘴巴貼在窗子縫隙上,打趣道:“媽,肖叔叔說,他一會兒來看看您。”
“這麼晚他來幹嗎?”
“給您唱小夜曲唄!”
“王紅,你討厭,啊!”齊之芳臉上升起兩團紅暈。
半晌之後,齊之芳身體上裹著毛巾,仍愣愣地站在幽暗的燈光裏,幻想著肖虎這個堅硬的男人在自己麵前唱小夜曲的有趣樣子。
“他不唱,我唱了啊!”王紅似窺破了她心思般地哼起了《五朵金花》裏的“找金花”。
齊之芳“撲哧”一聲笑起來。
換好衣服,齊之芳有意地打扮了一番,拎著一把椅子走到了大雜院的門口。鄰居們穿著汗衫短褲,有的男人幹脆光著膀子在院子裏乘涼。亦有四五個聚在一起打撲克,或者喝著散打兒的啤酒磕著牙花子。
齊之芳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搖著扇子。她穿黑色寬腿綢褲,淺色短袖衫,看上去是要出門。
王紅拎著塑料桶,頭發濕漉漉地從廚房棚子裏出來,看著母親壞笑道:“唱小夜曲的還沒來?”
齊之芳用扇子拍了一下小女兒的屁股。
時間隨著月影一點點地移動著,不知不覺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齊之芳的臉靠在椅背上睡著了。扇子從她膝蓋上慢慢滑落,終於“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驚醒過來。乘涼的鄰居都已經進屋了。
她看著自己精心穿扮的一身,似乎有點惱恨自己。
氣衝衝地拎著凳子走進家門,齊之芳發現王紅就著床頭燈的光線讀書,便隻得控製情緒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她又看了一眼自回城後就一直讓自己無比揪心的大女兒王方的鋪蓋。
人還沒回來。齊之芳皺了皺眉,問王紅道:“你姐怎麼還沒回來?都十二點了。”
王紅卻頭也沒抬不以為意地說道:“十二點算晚呀?我們在學校都是一兩點鍾睡覺!”
齊之芳聽完此話,也覺得可能是自己多心,她忐忑地走到簾子後麵不安地躺到床上。
幾個小時後,被一個怪夢驚醒的齊之芳睜開了眼睛,她慢慢地坐了起來。
走下床,她撩起布簾,輕輕走到王方和王紅的雙人床前。蒙矓中,她看見王紅還在熟睡,而王方的床卻是空的。
齊之芳慌了,她推開了房門。
齊母恰在此時從廚房棚子裏手裏拎著水桶走了出來。為了給齊之芳的兒子王東解決婚房問題,齊母在齊父死後不得已隻得搬來跟齊之芳同住。
齊之芳看見拎著水桶的母親馬上跑過去,一把把水桶搶下來,道:“媽,水池那兒那麼滑!”
“昨晚上我等了大半夜,也沒聽見王方回來。”齊母用手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老腰。
“我這兒也正納悶兒呢,她是不是一早出去了。”齊之芳道。
“不會。家裏有個孩子沒回來,我睡不踏實,有一點兒動靜就醒。”
齊之芳不安地說道:“這孩子,這一夜去哪兒了?”
齊母大有深意地看了齊之芳一眼,道:“你看出來沒有,王方最近神魂不寧的,小臉兒都尖了。”
齊之芳試圖把事情往好處解釋:“她那工作不輕省——”
齊母卻道:“不對。為工作忙的人不是那麼一種眼神。她那樣兒像是急著要上哪兒去,又不敢說,又像是,嗯,做錯了什麼事兒,怕人發現。我也說不好,有時候我跟她說話,她就那麼答應著,等我說完了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沒聽進去!是不是在鬧相思病啊?你們那個新詞兒叫‘失戀’了?”
齊之芳聽完此話,神態毫無商量餘地說道:“我是堅決要她跟她那個對象斷。”
齊母搖了搖頭:“這事兒我們都操不了心。過去我要你跟你爸銀行裏那個大學生好,你聽我了嗎?”
齊之芳笑笑道:“我真後悔當時沒聽您的。”
“你後悔了?”
齊之芳一笑道:“所以我得堅決阻攔。不然王方到我這歲數,還在對象的事兒上傷腦筋,還得跟她媽說,她後悔當初沒聽為娘的。”
跟母親聊完幾句閑天,齊之芳才想起來自己出門的本來目的——找王方。想起市委趙書記那個始終對王方糾纏不清的兒子趙雲翔,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出現在齊之芳的心頭。
女人遇著事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找自己的男人商量,不料在齊之芳撥通被肖虎當作宿舍使用的辦公室電話之時,肖虎卻在剛剛送走最後一撥客人後睡下不久。此時的肖虎已被沒完沒了的煩心事兒搞得精神瀕臨崩潰。
齊之芳的電話鈴聲把肖虎驚醒,他皺著眉頭翻了個身,決定不理睬它。
鈴聲持續響著。
肖虎憤怒地跳起來,抓起電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對著話筒,大吼了起來:“這裏是黨委書記肖虎的宿舍,不是消防值班室!”
沒等對方反應,肖虎就掛上了電話。
齊之芳被肖虎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呆呆地拿著話筒,竟然一時不知道自己是該繼續打給肖虎還是就此作罷。思前想後做了一番思想鬥爭,齊之芳最終慢慢地放下電話,此時她的心情竟比給肖虎打電話前更加的茫然無助。
離開了公用電話亭,齊之芳朦朦朧朧地走進了派出所報案。派出所中負責接案的警察本準備以王方失蹤時間不足為由,讓齊之芳先回家再等等看。不料該派出所所長竟然是李茂才的老部下,此人之前不但在李茂才家中見過齊之芳,更從李茂才那裏多少了解了一些王方和趙雲翔之間糾結的情事。在派出所所長直接出麵協調下,王方失蹤之事得以破格辦理。而齊之芳在念及此時已基本成了個廢人的李茂才,竟然都比肖虎在自己危難之際更可依靠,自是少不了又是一番感慨無限。
“我們還是送你回家吧,在這裏等又不會更有效果。”負責接案的警察又一次提出建議,讓齊之芳回家去等他們的結果。
齊之芳眼睛看著地麵,哀哀地道:“求求你,就讓我在這裏等吧。”
“阿姨——”負責接案的警察皺了皺眉頭,張嘴剛想說些什麼,不想自己桌上的電話鈴卻突然炸響。
警察和齊之芳一塊兒振奮起來。
有消息了。
警察接起電話:“嗯,嗯,城北出去的。肯定是市委的車牌號?是什麼顏色?車裏有幾個人看清了嗎?出了城以後呢?”
齊之芳瞪著警帽陰影下動著的嘴唇,不免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
派出所接到跟王方有關的消息後,開始組織警力準備出城搜救王方。齊之芳本想同去,但是由於警方此時尚未找到王方和趙雲翔所在的具體位置,所以齊之芳無論選擇跟哪隊負責搜救任務的警察出城,都極有可能會找錯了方向,反而可能會在關鍵時候耽誤事。所以前思後想後,齊之芳亦隻得按照警方的建議,暫時離開派出所回家等警方的消息。
紅燈一亮,所有自行車停下來。齊之芳戴著遮陽帽,騎車躋身於車流中,整個人的精神恍恍惚惚。無邊的疲憊與茫然,讓齊之芳沒有注意到此時從她的側麵投射過來的一束深情目光。
注視者的目光從齊之芳額頭開始一點點撫過她的鼻子,再到她的下巴。這段不長的距離是齊之芳臉上最美的溫柔線條。
綠燈亮了,齊之芳向前騎去。
注視她的目光從側麵移到了背麵。
齊之芳的背影混入騎車的人群,在注視者的眼裏,穿著白色郵電製服和綠色製服褲的身影依然矯矯不群。這束注視的目光始終跟著齊之芳的背影,就這樣滿懷深刻感情地靜靜看著她的背影忽而被人群擋住一半,忽而被全部擋住,忽而又浮出水麵那樣全然出現,最終消失在人海中……
注視齊之芳的人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戴著太陽鏡,麵孔黝黑瘦削。他摘下太陽鏡,隻有他的兩束目光提醒我們,他不是齊之芳生命裏的陌生角色。那兩束目光是敏感的,把所有東西都當成繪畫對象來看的。他是齊之芳多年不見的戴世亮。令人驚奇的是,此時戴世亮的身上不但全無一個人在經過牢獄之災後的喪氣,反而穿著相當體麵時尚,太陽鏡也是考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