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結婚還不到一個月,王方就被趙雲翔在一個晚上趕出了趙家的家門。那夜,若不是她誤打誤撞地遇到了戴世亮,又被戴世亮認出後出手相救,恐怕就算不出個好歹也至少要得上一場大病。於是齊之芳便是在這樣一個極為特殊的情況下和戴世亮重逢了。
戴世亮在城中的生意此時已做得頗為風生水起,此外他被歲月積澱成的成熟男人魅力,更讓他本就風流儒雅的氣質更勝往昔。因此齊之芳在再見到戴世亮時,心內亦不免一陣非常的悸動,好在她此時心內已經有了自己和肖虎之間的承諾,故能基本上做到和戴世亮發乎於情,止乎於禮。
由於王方暫時不願回趙家,齊之芳家中又實在沒有地方可以讓王方居住,齊之芳便答應讓王方借住在戴世亮家。雖然她也內心隱隱感到此事可能不妥,但是畢竟受製於現實條件,到底是無可奈何。
在戴世亮的幫助下,簡單地安頓好王方。齊之芳騎著自行車來到了肖虎工作的消防大隊門口。她眼望著本應該有自己和肖虎一間的新宿舍樓,此時已在肖虎夜以繼日的監督下拔地而起,不免又是一陣陣心酸與感歎。
肖虎從基本竣工的新宿舍樓裏出來時,正好看見推著自行車的齊之芳正從工地上深一腳淺一腳披荊斬棘地向自己走來,他見狀忙摘下安全帽,邁著大步從滿地碎磚碎石中開辟了一條道路,向齊之芳快步走來。
齊之芳在肖虎剛剛在自己麵前站穩後,便迫不及待地對他說道:“今天上午,我接到電話,趙書記兩口子要約我談談。”
肖虎道:“趙雲翔出麵嗎?”
齊之芳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反正我跟他們說了,王方是不會出麵的。”
“我讓你借照相機,把王方臉上的傷照下來,你照了嗎?”肖虎還想像很多年前一樣,始終相信證據和正義的力量。他卻不明白從古至今“家”都不是一個適合講理的地方。
“照了。趙雲翔還一口咬定,是王方先動手打他的。”
肖虎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個渾蛋!走,芳子,咱們先去你家,看看王方去。”
齊之芳別過頭說道:“王方不在家裏。我怕趙雲翔又來騷擾她,什麼寫詩啊,求饒啊,她心一軟,又原諒了。”
“那她住在哪兒?”肖虎奇道。
齊之芳不知道在肖虎麵前提戴世亮會引發什麼後果,隻得含糊地答道:“在一個朋友家。”
“王方的朋友?”肖虎知道由於趙雲翔一向看得王方極緊,所以王方在社會上一向都沒有什麼朋友。
齊之芳一想王方住在戴世亮家的事,早晚也瞞不了肖虎,一咬牙索性實話實說道:“戴世亮主動提出讓王方在他家躲一陣的。他家地方大,而且趙雲翔不認識他,也不會想到去那兒找她。”
肖虎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齊之芳知道肖虎此時因為戴世亮的事走心了。
齊之芳盡量使用平淡的口氣說道:“那天夜裏,我找到童彤,哦,他是王方以前的同學、同事,是童彤讓戴世亮開車出來的。虧得他們開車,不然我們這會兒就沒王方了。童彤現在在世亮的服飾公司打工。”齊之芳此時說話的語氣雖然平靜,但話裏的內容卻全無一點兒邏輯。
肖虎勉強笑了笑,道:“行了,別解釋了。肖某這點度量還是有的。再說,戴世亮也是你的老朋友,多一個老朋友照料你,有什麼不好?”
齊之芳聽完肖虎的話,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她道:“世亮跟我說,請我帶我的愛人一塊兒去他家玩。”
肖虎打了個哈哈,強行壓下了自己臉上的緊張之色,道:“你沒對他說,那家夥不是我的愛人?”
齊之芳狠狠盯了肖虎一眼,沒好氣地說道:“你自己去跟他說!”說完便把臉轉向了一邊。
“唉,跟你鬧著玩的!”肖虎道。
“一點兒也不好玩!”齊之芳說。
“那好,現在咱們就去姓戴的家,看看王方去。高興了吧?”肖虎四處看了一眼,沒有人,使勁捏了捏齊之芳的手。
齊之芳樂了,她道:“你怎麼不用望遠鏡看呀?握一下手還那麼賊頭賊腦的,不嫌費事!”
肖虎像個占著便宜的農夫一樣大笑起來。
齊之芳和肖虎並肩騎著車走在深秋的風裏。
在路過一家小吃店時,肖虎提出要給王方帶點吃的。他不待齊之芳回應便去小吃店裏買了二斤油炸饊子。看著肖虎一邊從小吃店往外走,一邊用自己的手絹把報紙包的饊子小心地紮起來掛在自行車的龍頭上的動作,齊之芳不知為什麼心中竟然感到一陣悲涼。
肖虎卻沒有看到齊之芳神色的變化,兀自興奮地說道:“我剛從部隊轉業到這兒的時候,這家小吃店就賣饊子,沒想到現在還在賣。”
就因為肖虎這無心的一個行動、一句話齊之芳忽然明白了,與緊跟著時代步伐前進的戴世亮相比,肖虎其實已經算得上是當今時代的隔世人了。
戴世亮家樓下,戴世亮新買的那輛二手老伏爾加車停在院子裏十分顯眼。
在齊之芳和肖虎往存車處推車路過老伏爾加車的過程中,肖虎不由自主地數次向這輛老伏爾加車行起了注目禮。而正是在這個時候,齊之芳卻隨隨便便地說了一句:“伏爾加車在呢,看來是世亮回來了。”
這句話聽在肖虎的耳朵裏,頓時在他的內心引發了無數的波瀾。
還沒有走到戴世亮家的門口,肖虎和齊之芳便聽見從戴家的門裏傳出齊之芳三個孩子的聲音。
“怎麼不一樣?戴叔叔,你說我調得對不對?”這最為青春而稚嫩的聲音來自王紅。
“就是不一樣!”王方和王東以及王東的妻子孫燕。
肖虎滿臉疑惑地看了齊之芳一眼,道:“他跟你幾個孩子幹什麼呢?”
“調酒。”齊之芳以不動聲色的語氣回答。
“調酒?什麼是調酒?”
齊之芳看看肖虎。肖虎手裏恭恭敬敬地提著那二斤饊子的樣子,帶有一種人蒼老後的灰暗。
戴世亮家的客廳中,此時酒櫃上正放著顏色各異的五六瓶酒和果汁。王紅拿著一隻混淆酒的金屬調酒器,晃動著。戴世亮拿著一杯雞尾酒,看著她認真的模樣,覺得好玩。
一陣敲門聲從門外傳來。
戴世亮將食指豎起放在唇邊小心翼翼地道:“噓,看看是誰,再開門。”
王東跑過去,從窺視孔裏看了一眼,然後打開了門。
齊之芳和肖虎出現在門口。他們兩人的裝束打扮和這屋裏的布置以及這群年輕人顯然有著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戴世亮看清來人是齊之芳和肖虎,忙起身相迎道:“歡迎歡迎,請進!二位是貴客!讓我這陋室蓬蓽生輝!”
肖虎卻被戴世亮優越的居住環境鎮住了,竟然一時不知是進還是退。齊之芳看了一眼手足無措的肖虎,不動聲色地脫下鞋子,穿著絲襪自己先走了進去。
王紅見母親和肖虎來了,忙向兩人打招呼道:“媽,肖叔叔!我在學調雞尾酒呢!”
齊之芳對自己的三個孩子和孫燕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向戴世亮解釋道:“我們倆剛去了趟建築工地,老肖單位的新樓快落成了,我們去看看將來的房子。老肖急著想看看王方恢複得怎麼樣,所以就這麼直接過來了。”
“老肖,快請進來呀!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我們正打算吃晚飯!”戴世亮神態顯得無比從容,極像一位正在自己的王國款待四方來客的王者。
肖虎走進屋,他拘束地笑了笑,然後四下裏觀瞧了起來。
“老肖還怕王方沒吃的,路上買了點吃的帶過來呢!”齊之芳從肖虎手裏拿過那包包在手絹的饊子交給女兒王方。
“謝謝肖叔叔!我最喜歡吃饊子!”王方笑著對肖虎致謝道,但連傻子都看得出來她的笑、她的話和她的感謝其實都是安慰性質的。
“來來來,請入座!”戴世亮趕緊熱情地招呼肖虎、齊之芳以及客廳中的其他人去餐廳吃晚餐,才算暫時化解了肖虎的一臉尷尬。
不想,肖虎跟著齊之芳方走進餐廳,便又一次被戴世亮家的豪華給鎮住了。
拉了拉肖虎的袖子,齊之芳低聲對他道:“你看老戴收藏的這些古瓷器,他還真有心思!”
肖虎注意到戴世亮此時手裏正拿著一雙拖鞋,向站在他身旁的王紅用手勢和眼色交代著什麼。
齊之芳輕輕拉了肖虎一把:“坐這兒吧。”
肖虎剛要坐下,王紅便走了過來,她很勉強地笑著對肖虎說道:“唉等等,肖叔叔,您換雙鞋吧。”
王紅說完把拖鞋放在了肖虎的麵前。肖虎表情極其尷尬地看看齊之芳,為難道:“這就不用了吧?”
齊之芳飛快地瞥一眼王紅,見王紅對自己輕輕地搖了搖頭,隻得勸肖虎客隨主便道:“換了吧,換了舒服些。”
見齊之芳發了話,肖虎隻好乖乖地脫下腳上沾著水泥灰和泥巴的鬆緊口布鞋,換上極其幹淨的絨布拖鞋。拖鞋太小了,似乎是女人穿的,他穿線襪的腳後跟隻好踩在地板上。在他換拖鞋的同時,他看見王紅小心地用手指尖把他的布鞋拎了出去。
孫燕和王東此時也依次入座。
一心想著如何裝修兩人小家的孫燕此刻正指著戴世亮家餐廳牆壁上的多寶格和裏麵的古董,對王東道:“王東,你瞧瞧,就算咱家能住得起這樣的屋子,也趁不起那些瓷器呀!”
王東則應和道:“你才明白呀?收藏不光得趁錢,還得有眼光、有知識!”
見眾人都已入席,戴世亮提議道:“老肖,之芳,咱們先喝一杯,怎麼樣?”
“我和芳子一會兒就走,都是騎車的,回頭在路上犯暈——”肖虎在這樣的氛圍中感覺十分局促。
戴世亮卻不由分說地開始給眾人麵前杯子中倒上了剛剛由王紅調製完成的雞尾酒,他道:“犯暈沒關係,我用車送你們二位回家,把自行車擱在後備廂裏。我那輛老爺車就一個好處,能裝東西!”
齊之芳此時袒護地把肖虎的酒杯一擋,對戴世亮道:“別給他倒那麼多,浪費了!他酒量不行!”
戴世亮見勢隻得對齊之芳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勉強。
王紅此時端了一隻造型優美的玻璃盆走了進來。她一邊給眾人擺著盤子一邊道:“肖叔叔你可得給我一個麵子,這是我第一次調雞尾酒。戴叔叔手把手教我的。戴叔叔說,到國外留學的時候,說不定我還能靠這點手藝打工掙錢呢!是不是,戴叔叔?”
戴世亮嗬嗬笑道:“可不。不過這酒的學問可大了,且得學呢!”
坐在一邊的孫燕則在一旁幫腔道:“這也得有錢才學得起!一瓶洋酒那麼貴!”
肖虎此時注意到在場的每個年輕人都對新的物質生活充滿崇拜和豔羨。他們此刻處在一種全新的興奮之中。
廚房內,暫住在戴世亮家的王方似乎已經成了這裏的年輕女主人,她不但熟識各種新式廚具,而且動作熟練地用不鏽鋼鉗子從一個小烤箱裏取出一些烤得微焦的西式香腸,然後隨性地擺出幾個藝術造型放在盤子裏。
齊之芳和肖虎走進來。
“媽,肖叔叔。”王方抬起頭看了二人一眼。
齊之芳用手撥開擋在王方臉上的頭發,肖虎仔細查看她臉上的傷。
肖虎沉著臉道:“這差點兒就傷到眼睛了。”
“可不是嘛!”說起女婿趙雲翔對大女兒王方的家庭暴力,齊之芳亦是氣不打一處來。
“照片一定要讓趙書記夫婦倆好好看看!趙雲翔簡直是屢教不改!”肖虎憤憤地說。
齊之芳輕輕地按了一下女兒的傷處,道:“不疼了吧?”
“嗯,還有一點兒。”王方吃痛地躲開了母親的手,“後來他們又給咱家打過電話嗎?”
“嗯。趙書記兩口子想跟我麵談一次,爭取拿出一個解決方案來。”齊之芳道。
王方的眼神更加憂鬱了,取香腸的動作也慢下來。
齊之芳沒有注意到王方眼神的變化,繼續道:“我這次下定決心了,絕對不讓你再回到趙雲翔身邊去。隨便他們提出什麼條件。”
王方表情十分猶豫地說道:“可是我現在的工作是雲翔幫我找的,現在還隻是試用階段,簽了一年的合同,我跟他斷了,說不定人家找個什麼借口,說我業務不好之類的,停止跟我續簽合同。”
站在齊之芳一旁的肖虎則拿出他當領導的口氣對王方道:“工作有七十二行,總可以想辦法,你的小命呢?隻有一條,給他趙雲翔奪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明白嗎?”
王方對肖虎的話不置可否。
就在這時,齊之芳的小女兒王紅走了進來。
“這是什麼東西?”從來沒有見過烤箱的肖虎被戴世亮廚房中這一新奇工具引發出了興趣。
王紅向肖虎解釋道:“烤箱。那年戴叔叔從香港探親回來,能帶八大件,這也算一件,要我說真不合算!”
“什麼叫八大件?”一個接著一個的新名詞,聽的肖虎的頭都不知不覺大了起來。
王紅於是便開始比畫著手指頭,一個接一個數道:“嗯,電視機、立體聲、照相機、冰箱、洗衣機、縫紉機、摩托車,對了還有什麼來著,還有什麼,記不清了。反正生活裏需要的電器差不多能買齊了。”
說完王紅便端起灶台上的一盤烤香腸,然後打開頭頂上的櫥櫃,拿出了一瓶番茄沙司。
“那這玩意兒能烤紅薯嗎?”肖虎埋下頭繼續琢磨著小小的烤箱。
王紅聞言笑道:“肖叔叔,好不容易買個進口貨,您就使它烤紅薯啊!滿大街都能買到烤紅薯!”
取完番茄沙司,王紅熟門熟路地向餐廳走去。
肖虎似乎是自語地說道:“真沒想到,現在過個日子竟然還要八大件——”
齊之芳則在肖虎一旁苦笑道:“要是家裏有了這八大件,恐怕我動都不敢動了。”
兩人相視一笑,心內各自一番滄海桑田地歎息。
由於戴世亮今天晚上做的是齊之芳根本插不上手幫忙的西餐,齊之芳便也樂得清閑,索性把肖虎拉到客廳一角說起了體己話。
齊之芳左右看了看後,壓低聲音對身旁的肖虎道:“老肖,你們單位,有沒有什麼適合王方的工作?王方好歹也有夜大的文憑。”
肖虎苦著臉為難地說道:“芳子,你知道我幹不了這種事兒。”
肖虎說的話,齊之芳又何嚐不知道,但是看了一眼大女兒王方臉上仍未消散的瘀血,齊之芳決定今天她無論如何也得讓肖虎為自己破個例。她對肖虎繼續道:“你那個女秘書,她有什麼水平啊?要是讓王方當個秘書,總比她夠格吧?她還不是走關係到你們單位的?”
“不是走我的關係。”肖虎語氣冷淡得不帶有一絲商量的口吻。
齊之芳急道:“你別老是那麼壯烈好不好?咱們孩子要什麼有什麼,還有夜大文憑,在百貨公司上班當售貨員的時候,上上下下都誇!”
肖虎皺著眉,拿出了他在單位做領導的姿態,道:“芳子,這樣的談話,我希望以後再也不會發生。孩子們需要我哪方麵的幫助都行,就不能要求我在這方麵幫他們。”
說完肖虎自行向客廳走去,隻剩下齊之芳一個人呆呆地看著鑲著乳白色瓷磚的牆壁。
飯菜上桌後,戴世亮輕輕地用銀勺敲了幾下盤子,示意大家暫時安靜下來。他站起來看了所有人一眼,然後舉杯道:“我們為活著幹杯!”
肖虎聞言卻提議道:“為孩子們幹杯吧。現在是他們的時代了。”
戴世亮嗬嗬一笑,道:“誰說的?我覺得我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齊之芳看了一眼戴世亮,發現在他的臉上有著過去從來沒有的自信與驕傲。
肖虎搖了搖頭道:“我可是快退休了。”
“退休好啊,西方人說,退休是人性生活的開始。”戴世亮適時轉移了話題。
“那咱們什麼時候才能過上人性生活?”王東想到了自己和妻子孫燕局促的蝸居和艱辛的日子。
戴世亮拍了拍王東的肩膀,道:“我覺得先得非人性地苦幹,才能享受人性生活!”
戴世亮的話,引得王紅兩眼放光,她道:“我最欣賞戴叔叔這個態度!”
不料戴世亮卻忽然話題一轉,舉杯道:“咱們幹脆為了老肖退休後的人性生活,幹杯!”
除了肖虎手中的酒杯,桌麵上所有的酒杯都在空中碰到了一起。
齊之芳注意到了肖虎眼睛裏閃過的一絲不悅。她連忙在桌子下麵試圖輕輕拉住肖虎的手以示安慰,誰知反而卻不小心將肖虎手上拿著一把勺子碰掉在地。
齊之芳躬下身去幫肖虎撿勺子,隻見桌麵下,肖虎用自己穿著線襪的雙腳直接站在地毯上,那雙女人的絨布拖鞋早就被他踢在一邊。肖虎線襪的腳尖上則各露出了一個讓齊之芳不知是喜是悲的小洞。
在戴世亮熱情的張羅下,當日的飯桌上自有一派其樂融融的歡喜和熱鬧。就在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喝得麵如桃花的孫燕,開始微笑著不斷地給戴世亮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