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孫燕借著給戴世亮敬酒的機會,道:“戴叔叔,以後您的家居裝飾公司需要人手,可別忘了我們呦!”

孫燕的話,讓坐在齊之芳身邊的肖虎看了一眼孫燕,又饒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戴世亮。

戴世亮醉醺醺地說道:“孫燕,你吃得起苦嗎?一天要工作十來個小時呢!”

孫燕聞言忙道:“練體操的人是最能吃苦的,我從小就練體操!幾年前我受了傷,就沒法教學了,體校讓我改行搞行政,太沒意思了!今天我和王東還說呢,不如跟戴叔叔學點兒真本事。現在不像過去了,有真本事再加上苦幹,才能過上您這樣的日子!”

王紅則在一旁為孫燕幫腔道:“聽說了吧,過去女孩兒都想找幹部子弟,現在呢,都想找研究生和留學生!再過一陣兒,可能都想找像戴叔叔這樣的個體企業家什麼的!”

聽到小女兒王紅的這番話,齊之芳忙轉過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的肖虎,結果她卻發現肖虎此時卻露出了一副神遊天外的神態。原來他早就對這些讓戴世亮和幾個年輕人聊得不亦樂乎的話題感到心不在焉。

酒喝得差不多了,戴世亮給王方、王紅遞了一個眼神,兩人便乖巧地去了廚房給眾人準備主食。

就在戴世亮繼續意氣風發地在餐桌上跟王東、孫燕兩人大談他的人生哲學之時,王方推開門端著兩盆意大利麵走了進來。

王方把兩盆麵條分別放在齊之芳和肖虎麵前。孫燕充滿好奇地看著兩人麵前的意大利麵道:“這就是意大利麵條?跟中國麵條差不多嘛!”王方微笑著搖了搖頭,道:“不太一樣,吃起來就知道了。這還是戴叔叔上次去廣州訂貨的時候買回來的呢。”

“是進口的嗎?”王東亦對意大利麵充滿了好奇。

此時,王紅也端了兩盤麵條走了進來,她聽見哥哥這麼問,便有點炫耀地說道:“當然是進口的。戴叔叔說,國外麵粉的功能分得可細了,做麵條的跟做麵包的就不一樣。做不同的麵條,還要用不同的麵粉!”

齊之芳聞言奇道:“王紅,你怎麼都知道了?”

王紅嘻嘻一笑道:“我沾我姐的光,天天來這兒啊!”

肖虎看了一眼王紅,眉頭緊了緊,然後看看表,道:“呦,不早了,我得走了。”

“肖叔叔,你不吃就走啊?”王紅沒有看出肖虎此時眼神中的沮喪。

肖虎強笑道:“我已經吃飽了!一般晚上不敢吃多,不像你們年輕人,消化係統老化嘍!”

齊之芳見肖虎要走,也站起身來,道:“我也吃不下了,我跟你一塊兒走吧。”

肖虎卻道:“你別走啊,一家子聚一塊兒,也不易,想聚還沒這麼寬敞的地方呢。我是因為回去有文件要看,說不定今晚還要開夜車,明天上午要開黨委會傳達。”

“我跟你一塊兒走。”齊之芳的聲音中有著肖虎不能拒絕的堅定。

站起身,肖虎剛邁了一步,整個人便在雞尾酒複雜的酒力作用下猛地趔趄了一下。他伸手本能地向牆邊扶去,不想卻把一個青花瓷器從多寶格中碰了下來。幸虧坐在一邊的王東手疾眼快地接住,否則這件青花瓷器恐怕便要難逃一劫了。

孫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驚魂甫定後,說道:“王東,你可救了一個險球!”

“對,好幾千塊錢的險球!”肖虎聞言揶揄道,不想王東聞言卻一本正經地說道:“說不定好幾萬呢!”

肖虎自我解嘲道:“都賴王紅配的洋酒!王紅,你配的是酒嗎?是蒙汗藥吧?”

在場眾人聞言,不由皆哈哈大笑了起來。

肖虎伸手慈愛地捏了捏王紅的小臉,繼續道:“不過把你肖叔叔蒙了,也沒錢可打劫的!”

齊之芳伸出手把肖虎扶住,攙著他向戴世亮家的門外走去:“你們玩吧,我們走了啊!”

戴世亮見兩人真的起身欲走,忙出言相攔道:“芳子,老肖,你們怎麼走了?主菜剛上來!”

“得回去了!今晚還有事兒呢!”齊之芳邊說邊把肖虎的鞋子和自己的鞋子拿來。

齊之芳和肖虎兩人匆忙地換好了鞋。

就在齊之芳拉開門正準備離開的時候,肖虎卻忽然道:“等一下。”說完他便走進廚房,把包在被徹底冷落的油炸饊子上的手絹解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疊平整後塞入了自己的褲子口袋。

齊之芳不耐煩地瞪著肖虎做完這件事,她覺得肖虎今天晚上所做的一切都顯得如此笨拙讓人無法接受。

取好了手絹,肖虎對戴世亮一笑,道:“謝謝了!”

戴世亮微笑著向肖虎點頭示意道:“老肖、芳子,等有空我親手給你們做一次西餐。”

“那我和芳子都爭取有空!”肖虎把手伸給戴世亮,戴世亮輕輕地跟肖虎握了握。

在齊之芳和肖虎從戴世亮家中出來後,兩人都默契地沉默著。直到兩人肩並肩在馬路上騎了很久的車之後,肖虎才頗有感觸地對齊之芳說道:“現在回到人間了。”

齊之芳白了肖虎一眼,道:“肖虎,說什麼呢,你?”

肖虎苦笑道:“剛才跟在天堂似的,什麼都好,可什麼都不習慣。吃不慣,喝不慣。現在比較真實。”

齊之芳建議道:“咱們找家小館子吃碗麵吧?”

“你怎麼這麼了解我?”

“我還了解你今天一晚上腦子裏都在跑什麼念頭。”

“是嗎?我覺得我這一晚上什麼念頭也沒有,整個傻了!”肖虎對齊之芳所說的這番話,其實半真半假。

片刻之後,齊之芳和肖虎兩人走進火車站旁一家在午夜仍然熙熙攘攘的小館子。

齊之芳用眼睛打量著四周,眼睛裏閃過懷舊的情緒,她語氣幽幽地對肖虎說道:“肖虎,你記得嗎?我們來過這兒。”

肖虎點了點頭,道:“嗯,就是王東小時候離家出走從外地被送回來,咱倆接他那次。”

沉浸在回憶裏的齊之芳笑著道:“那時候這兒髒得要命!”

“那麼髒也不少收一兩糧票。”肖虎邊說邊帶著齊之芳走到一張小桌旁坐下,齊之芳從皮包裏掏出老花鏡戴上,拿起一份菜單看了起來。

一個服務員走上來,手裏拿著筆和小本,對齊之芳和肖虎道:“二位吃點什麼?”

“我隻要一碗湯麵。”肖虎道。

齊之芳便指著菜單上的一種湯麵道:“這種湯麵,兩碗。”

服務員答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記得嗎,我們倆還吵了一架。”齊之芳似乎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肖虎搖了搖頭,道:“那時候我要知道山不轉水轉,此人今天會這麼時來運轉,悶頭大發財,我就不會勸你跟他斷絕來往了!”

齊之芳乜斜他一眼:“這就是你今天一晚上的念頭。”

肖虎卻不答反問道:“我記得你當時說,他是為了孩子和你去犯罪的,你念他的情……”

齊之芳嗔笑,道:“唉,肖虎,你到底想說什麼呀?你心裏不舒服了一晚上,現在拿我報複是不是?”

肖虎沉默了一下,然後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道:“我覺得孩子們的感覺是對的。孩子們對時代、對潮流、對不同社會的不同價值取向遠比我們敏感。今天孫燕說,她要跟戴世亮學一手真本事。我們都得承認,戴世亮是有真本事的人。現在這個時代來了,給有真本事的人最大的機遇,最小的限製。”

齊之芳看著他,她知道肖虎的話還沒有說完。

果然在肖虎悲哀地笑了笑後,又接著說道:“跟他比,我是個沒什麼真本事的人。特別是在今天的年輕人眼裏。他們不再信服我們這樣的人。”

齊之芳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她道:“你想說什麼,我還是不明白。”

“芳子,老李不跟你結婚,為什麼?他不願意拖累你,他是真心疼愛你。我再次也不能做得比老李次吧?”肖虎動情地說道。

“你沒有拖累我。”

“不讓你過你應當應分的好日子,就是拖累……”

齊之芳怨恨地打斷肖虎,道:“憑什麼你來決定什麼是我的好日子?!你要是嫌我老了,想找年輕貌美、能生能養的,沒必要找這個借口!我過去一直以為,你是天下第一條漢子,我就愛你的漢子氣!可是今天晚上我才發現,你的心眼兒跟個女人似的,看見人家的成功,心裏那麼不是味兒!”

“我確實不是味兒。”從沒有想到向來心高氣傲的肖虎竟然會有一天在自己麵前如此的誠實和自卑。瞬間,齊之芳反而覺得自己對肖虎所做的種種誅心之論似乎全都碰撞在了一塊海綿上。由於一點反彈的力量也沒有,她反而沒話可說了。

一陣令人抑鬱的沉默。

“你好胳膊好腿兒的,拖累我什麼了?盡庸人自擾。”齊之芳用盡可能輕鬆的語氣說道。

肖虎卻再次搖了搖頭,他道:“芳子,你這輩子吃了那麼多苦,為孩子們操了那麼多心,哪個男人不能讓你晚年享點兒福,他就不配做你的男人。讓你享福呢,當然包括讓你輕輕省省的,別再為孩子們的事兒操心傷神,所以孩子們的幸福最終決定你的幸福。你沒有辦法,芳子,一朝為母,一生為母,你早就把自己做一個女人該得到的享受壓下去了。不管孩子們長到多大,隻要你活著,你就有一多半兒是為他們活,不管他們需要不需要你的幫助和支撐,你的幫助和支撐永遠是現成的,就是將來體力上支撐不了了,你的心理支撐永遠是在那兒的。我沒有說錯吧?”

齊之芳看著肖虎,她不得不承認肖虎說的其實是有道理的。

肖虎見齊之芳不語,便接著道:“年輕人有一種本能,就是發現誰能夠真正幫助他們和支撐他們,那種本能就像他們在嬰兒時期,有奶便是娘。”

就在此時,齊之芳卻忽然不管不顧地拉住了肖虎的手,大聲說道:“肖虎,我不管你說的有沒有道理,反正你說過,你再也不會撇下我。”

肖虎看著齊之芳眼裏全是淚光閃閃,自己也表情痛苦地低下了頭。

齊之芳有點神經質地問肖虎,道:“你不會撇下我吧?”

肖虎苦笑著說道:“芳子,放心吧,我不會的。”

齊之芳含淚一笑,隻要得到了肖虎的這一承諾,她便似乎可以在難以預測的命運麵前放心了。

人間的寒來暑往不知不覺又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一年,在這一年中齊之芳家發生了一個極具代表性的重要變化——齊之芳的大女兒王方在又跟丈夫趙雲翔上演了一出驚心動魄的“虐心之愛”大劇後,又再次回到了趙家,並在不到十個月後生了一個名叫趙小天的白胖兒子。也就是趙小天的誕生那一刻起,齊之芳忽然意識到此刻已正式升級為外祖母的自己,恐怕離齊母白發蒼蒼的老年歲月已不再像過去想象的那般遙遠。

與齊之芳心理上所正在經曆的仿佛改朝換代般天翻地覆的變化相比,她那兩間依舊陷在大雜院嘈雜喧嘩中的家,卻除了住這屋裏的人在不斷衰老外,似乎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齊母每日依舊會在清晨坐在陽光下,頭微微搖晃著,邊聽著她的老半導體,邊用微微顫抖的手揀著綠豆裏的沙子,日複一日地看著自己的女兒齊之芳每日裏上班下班,看著她依舊不斷地徘徊在肖虎和戴世亮兩個男人之間,慢慢地任歲月消磨掉她徹底蒼老前的最後時光。

雖然當日肖虎對自己不離不棄的承諾,齊之芳言猶在耳,但是眼見著肖虎自去過戴世亮家做客後,因為信心深受打擊而日漸頹唐,沒了精氣神,齊之芳不免內心深處在對肖虎增添了一份憐惜的同時,也對整個人說話辦事時依舊活力四射的戴世亮多加了一份喜愛。

這一日,吃過了晚飯,齊母又以她的老觀念,像往常一樣跟齊之芳聊起了肖虎和戴世亮這兩個男人各自的優勢與缺點,然後開始紙上談兵般地為女兒分析起了,如果她真跟這兩人中某一人結婚後,所可能得到的種種幸福以及不得不麵對的種種煩惱。

齊之芳的大女兒王方卻在此時身上背著大包小包,懷抱著兒子趙小天走進了齊之芳的家門。

一見王方帶著自己的重外孫趙小天來了,齊母當即喜笑顏開向王方懷裏的重外孫伸開兩隻手道:“哎喲,我重外孫回來看太姥姥來了!”齊母顫巍巍地把孩子接過去,慢慢坐到椅子上,嘴裏喃喃著嬰兒語言。

齊之芳卻首先看到了王方哀傷的臉色。她試探地接過王方背在肩頭的大包裹,道:“閨女,背這麼多東西,不沉呀?那個趙雲翔,他明知道你拿著這麼多東西,怎麼也不送送你?”眼見著王方在自己說話的過程中,垂下的頭越來越低,齊之芳便明白女兒和女婿之間一定又發生了矛盾。

結果事情果然不出齊之芳的所料,在沉默了片刻後,王方到底還是跟齊之芳說出了她作為母親最怕聽到的話:“媽,我多住幾天成嗎?”

女兒王方的話,讓齊之芳不免頗感到為難。正在齊之芳思考著自己該如何作答之時,不想齊母卻搶先對此事發話道:“芳子,你就讓王方和孩子在家裏住吧!”

說完此話,齊母將臉轉向了自己懷抱中的重外孫子趙小天,一臉慈愛地說道:“好孩子,你想在這兒住多久都成!就讓太姥姥趁這機會,多抱你幾天,你說好不好啊?”

齊母邊說著邊順手拿起了蒲扇一邊給重外孫扇著,一麵往門外走去,把肯定有著無數心事要互相傾訴的齊之芳和王方這對母女留在了屋內。

“又吵架了?”齊之芳擔憂地問道。

王方被母親齊之芳這麼一問,頓時眼圈一紅,道:“媽,我還是想跟他離婚。”

“又怎麼了?”齊之芳口氣中不免夾雜著些煩躁的情緒。自從大女兒在十幾歲在知青點跟女婿趙雲翔好上後,多少年來,他們兩個人之間像今天這樣的大吵大鬧就壓根兒從來沒有停止過。在很多時候齊之芳真的很受不了王方這種在感情生活三天兩頭就會徹底改一個主意的性格。

“媽,你知道他今天說什麼?”

“說什麼?”

“他說孩子還不定是誰的呢!”王方說到傷心處,眼淚“嘩”地一下子就流了下來。

齊之芳聞言不免頓時勃然大怒道:“小天這孩子簡直就是個小趙雲翔,他眼睛瞎了,看不見嗎?”

“他就是瞎了!找別扭的時候,什麼話能傷你,他就說什麼!”王方哭得更厲害了。

“那他父母知道他這麼胡扯八道嗎?”齊之芳向王方問起了趙雲翔父母的態度。

王方則恨恨地答道:“媽,我不願意跟兩個老人說了。他媽反正袒護他,我要是告訴他爸,背地裏他更得折磨人。有時候哭得我奶都下不來了。”

聽到女兒王方現在的日子竟然過得如此淒慘,齊之芳又急又氣,簡直五內俱焚。不過她齊之芳說到底也不過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所以她雖然也想為女兒王方做些什麼,但是到了最後能做的亦隻不過是陪著女兒一起悲憤而已。

“你看,現在童彤和王紅多好,整天笑不夠,樂不夠。看見他們在一塊兒那麼好,我就想啊,差那麼半步,那日子就該是你的。”齊之芳想起三女兒王紅現任男友童彤本是王方的追求者,不免又一次歎息起造化弄人。

王方聽完母親的這番話後,露出了一個哀傷的笑容道:“不管怎麼樣,有了這麼可愛的孩子,什麼都值了。就是苦了您和姥姥,結婚到現在,我住在娘家的時間比住在自己家多多了。您吃了那麼多苦,把我們仨拉扯大,現在還要拉扯我的孩子。”

見女兒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當母親的齊之芳亦隻好順著王方的話,安慰她道:“你回來住,我們就是擠點兒,可是你姥姥和我,反而鬆心。不然,你住到趙雲翔家,我們整天提心吊膽,不知道他又出什麼幺蛾子。”

“那您同意我跟他離婚?”王方小心翼翼地問母親道。

“我以為,有了孩子,他性子會改改,現在看來——”齊之芳說著說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隻剩下重重的歎息聲。

甭管兒女是因為什麼原因回的家,當爹媽的一般來說都會想方設法給自己的孩子們先做上一桌好菜。

簡單地把王方和自己的外孫子趙小天安頓好,齊之芳便風風火火地奔進了廚房。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後,齊之芳竟變魔術般用極簡單的材料做成了兩道涼菜。

端起兩盤涼菜從廚房棚子出來,齊之芳正準備往自己屋裏走,戴世亮的熟悉聲音卻恰好於此時在她背後的大雜院中響起。

“這麼好的地段,讓這種貧民窟占據。”

齊之芳回過頭,看見戴世亮和孫燕已經走到跟前。

“吃飯了嗎?”齊之芳對戴世亮遠遠地招呼道。

戴世亮搖了搖頭,然後微笑著說道:“芳子,我是來請你和伯母出去吃晚飯的。這麼熱的天,享受一下空調。”

“飯菜家裏都是現成的,花那冤枉錢!”齊之芳多年來已經過慣了一般老百姓的節約日子。

戴世亮卻堅持道:“吃頓飯的錢總還花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