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粱撓撓頭,感覺又不懂了。明明這次辦差,也算是功德圓滿,還結交了誌趣相投的朋友。可為何郗家大公子這般又是為何……?
在忍不住歎了第一千三百五十六聲氣之後,郗粱又撩起簾幕看了看因沒有馳騁如疾風閃電而頗感憋屈的小紅馬,發現那人還是不為所動,哀怨、委屈、憤懣的情緒直衝天靈蓋,索性以慷慨赴死的覺悟,猛地奪走郗粲手中的書卷,可憐兮兮地盯著正莫名其妙的郗粲。
“咳咳,”郗粲忍不住在這帶著控訴的眼神中敗下陣來,“怎麼,想家了?”
“哥……”,郗粱拖長聲音,“你瞧瞧,咱們家小紅憋地,這一路上都沒有暢快跑一跑,就這樣慢悠悠地晃,什麼時候才能回家,姑姑可說了讓我們早去早回,親自下廚做小酥肉的?”
郗粱拿著書卷就抽了小崽子頭一下:“好好的戰馬讓你取名小紅,難怪它愈發不著調了。”說著便遞給郗粱一封信,道:“我娘來信,讓我們路上走慢一點,切莫錯過沿途的風景。”
郗粱怔了怔,不敢相信最愛的姑姑竟會食言而肥,扯過信紙,見確是自家姑姑的筆跡,心頓時涼了一大半。
郗粲好笑地看著少年臉上生無可戀的表情:“隻不過遲上一時半刻,小酥肉不會跑的。”
郗粱木木地盯著窗外:“姑姑究竟要我們看什麼啊?不是都說,路邊的野花,不要采嘛。”
郗粲翻書的手一頓:“這話哪裏聽來的?”
“江大哥說的,”郗粱瞪大了雙眼,“他還跟我說,尤其是要盯著你,路邊的野花可不能采。”
郗粱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求知若渴道:“哥,難道你很愛采花嗎?為什麼江大哥會讓我盯著你?”
郗粲暗歎自己百密終有一疏,咬牙切齒地在心裏問候了一番江愔這個不著調的,手上毫不留情地捏了捏郗粱臉上的奶膘:“平素我不許你和那些紈絝子弟來往,學些混賬話,今後你見到江愔也給我離遠點兒,他說的話不許進腦子,聽到沒?”
郗粱吃痛地趕緊告饒:“知道了知道了哥,疼,疼。”
郗粲倒是很喜歡這手感,意猶未盡地鬆了手,為怕郗粱不合時宜地打破砂鍋問到底,主動轉移話題:“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見一見貴客,你給我打起精神來。別讓人以為我們郗家子弟,都似你這般,沒點精神氣兒。”
郗粱耷拉著腦袋,心想在這馬車上憋了好幾天,誰能跟您老似的坐得住,嘴上卻不服氣:“見誰啊,還要小爺沐浴焚香齋戒三日不可?”
郗粲輕飄飄來一句:“自是上趕著來見你的。”
見郗粱仍一臉迷茫,郗粲便也好心情地多說了兩句:“王珣,說不定還有他那個寶貝兒子。”
說來也怪,郗粱從小便跟王家子弟不對盤,自郗粲歸家後,雙方更是水火不容。如今聽到王珣要來,跟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毛:“王氏捅的簍子差點坑慘我們,他還有臉來?”
郗粲瞥了臉都氣紅了的小崽子,真誠道:“這你可就誤會他了。這一局,怎麼看,他都是專程來給我們送好處的。”
“若我所料不錯,王珣定是在我娘那裏碰了個軟釘子,這才被支過來找我的。”郗粲漫不經心地翻著手中的書卷。
“王珣還敢去找姑姑了?他怎麼有臉上門?”
“郗粱,以後你便會慢慢明白,人與人之間沒有絕對的對錯,黑與白之間也不是你想象中那般涇渭分明。”郗粲看著這黑白分明的眼神,也不由心生幾分羨慕。
作為家中老幺,家裏人平時都寵著護著郗粱,隻盼他能承歡膝下,平平安安便好。是以雖年近弱冠,仍保有一顆澄淨的赤子之心,他的世界隻有是與非兩種答案,容不得半點含糊。曾幾何時,自己也不解、怨恨,及至見了形形色色的許多人,親身經曆了難以取舍的抉擇,開始一點點堪透麵具之下人心的糾纏與拉扯,才漸漸懂得人生的求不得與斷舍離。
隻是,懂得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說得再冠冕堂皇、雲淡風輕,月下回廊處,也有經年發酵的恨意。這許多年來,自己不就是在這不停歇的拉扯中一步步向前嗎?道不同,便終不得為謀。
“鍾鼎山林皆是夢,人間寵辱又何足驚懼。你隻須堅持你認為對的,不必太過苛求結果,也不必希冀他人與你一樣。人生寄一世,何必庸人自擾呢?”
此時的郗粲仿佛又置身舊時的竊竊私語中。自入朝以來,那些背後的議論從未停止過,世人仿佛尤為熱衷於探詢、指點這父與子的關係。便是心懷鬼胎的江愔,不也再三出言試探?
可那又如何?當年郗家脊梁骨上那重重的一腳,深閨內帷中的高燭紅妝,那些被辜負的人,被掩埋的事,白骨黃沙,總要有人償還的。
郗粱張張嘴,還不甚明白郗粲這話中意味,卻也敏感地察覺到其中夾雜著一絲悲涼,心情不由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