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如此,可畢竟這人有太多彎彎繞繞,如今又正是京中多事之秋,郗粲也不由覺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對江愔的一舉一動尤為關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江忱坐鎮荊江二郡,與京口首尾拱衛京師建康,本朝要塞皆在於此。便是彼此信任交付後背一同守疆衛土的同袍,也容不得郗粲有半點懈怠。更何況,此人“劣跡斑斑”,江忱明明已班師回朝數日,可江愔卻仍流連在外,也怪不得郗粲時時警惕。
讓人驚奇的是,明明那晚還同遊花燈,可這之後的數日,兩人卻默契地不再來往,就這麼不溫不火地僵持著,郗粱先時還和韓慶等人打打賭,預測一番,待連輸幾盤,連這月的月錢都去了大半,便也不抱希望,轉而專心致誌地走街串巷,準備淘個新奇玩意兒,送給他哥作生辰之禮。
五月初五這日,正是端陽時節,郗粲在家吃過午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來自家人的生辰賀禮,便獨自慢悠悠晃到了寒食居。若是郗粱知曉,必定會一雪前恥,從韓慶手中將所輸月錢盡數拿回。
還是在後院的雅間,郗粲一杯茶尚未飲盡,便聽門外隱隱有腳步聲,來人輕輕推開門,卻沒了動靜。
江愔見到坐在此間的郗粲,隻覺恍如隔世,一時也愣了神。見郗粲側頭看過來,才如夢方醒地輕輕闔上門,一言不發地坐下。
郗粲好笑地一臉凝重的江愔:“江大人,多日不見,怎麼,竟修了閉口禪?”
“阿粲,可還生我的氣?”江愔再三緘口,終是忍不住將那日的傷疤接了開來。
江愔此人,家國大義不可不說是浮於心中,可當日明明隻是伸手之事,他也隻是稍顯猶疑,也不願讓一座小城壞掉自己的計劃。他並非草菅人命之輩,可也是為了成全自己能對殺伐屠戮熟視無睹之人。各為其主,各有立場,誰也怪不得誰去。江愔何嚐不明白這個道理?就此輕輕揭過,重又觥籌交錯,是所有聰明人都會粉飾的太平。
江愔似乎,難得的一回,有些孩童的執拗。不免,讓郗粲對他如此執著於自己的態度,心生訝異。難道,自己說不生氣了,你便心安理得了嗎?
郗粲搖搖頭,哂笑道:“我反複想過,若是我,又該如何自處?想了很久,我還是不敢麵對那個答案。易地而處,我未必如你,但卻會和你作出同樣的決定。如此,那些屍體,死在你手上,或者我手上,有何分別?不過都是劊子手罷了。”
江愔閉了閉眼,仍是古井無波的口吻:“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沒錯,”郗粲苦笑道,“既在此局中,便半點不由人。我所犯下的殺戮,欠下的冤孽,該下油鍋便炸他個一百年,若能做一隻豬,混吃等死地輪上幾世,也是便宜我了。”
江愔見不得他這副看透世事的薄涼,像是要飄然遠去般,脫口而出道:“我陪你一起。”
郗粲笑道:“隻怕江大人要比我多炸個幾回,怕是不在一口鍋裏。”
言罷,兩人倒是相視一笑,江州城樓上的齟齬,似乎終於被輕輕揭過。
“今日特意給我送了帖,約我到這裏,所為何事?”郗粲心裏隱隱約約有猜測,索性大方求證。
江愔早有準備地從袖中摸出一個精美的木匣,推至郗粲麵前,鄭重其事道:“這是我為你賀的第一年生辰,唯願年年歲歲,長伴君側。”
郗粲被這人眼裏突如其來盈滿的星光盯地移不開眼,手上動作也沒有半點含糊,徑直打開匣子,竟是一塊油潤細膩的平安扣。郗粲拿起來細細把玩一番,如此圓融無缺,實在是上上品,看得出來價格不菲,卻還是奇道:“你送我玉做什麼?”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豈不正好襯了阿粲?”江愔笑道。
郗粲將玉捏在手中,生平頭一次,從家人以外的人手中收獲一份生辰禮,這份愉悅已經足以讓心飄飄然:“謝謝,我很歡喜。”
江愔此時恨不得將府中奇珍異寶盡數搬到這人眼前。但,終是不行。此人偏偏生了副一副水晶心肝,若是讓他察覺出個一星半點,怕是連朋友都沒得做了。江愔摩挲著腰間的彩色絲帶。
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如此也好。這份說不出求不得的心意,隻我一人知曉便好。
“公子,郗大人府上來人了。”外麵忽然傳來叩門聲,是江愔留在外間隨侍的侍從。
江愔忙命人帶進來。
來人正是韓慶,雖已著意掩飾,但舉止間仍泄露了一絲焦急的心緒:“公子,宮裏急召。”
今日乃是休沐,皇帝如此著急,想來是有大事,郗粲皺起眉頭:“可有打聽,所為何事?”
韓慶下意識瞄了眼江愔,四平八穩道:“隻說是急召。”
這下意識的一眼已足以讓郗粲明白其中蹊蹺,定與江愔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表麵上還是四平八穩地說了句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