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起與羯胡多年交戰,沒有人比荊州邊境上的百姓更有感觸了。
從最初與羯胡的生死之戰,其後雙方雖相安無事數年,但這風平浪靜下的暗嘲湧動荊州郡內的一草一木均感同身受,又豈是西湖歌舞中醉臥熏風的達官貴人能想象的呢?
承平數載,荊州上上下下,沒有人真正放鬆過警惕。太平盛世世所稀也,誰不想老實睡個安穩覺呢?
可家家戶戶送上戰場的青壯子弟也有不少就折在了羯胡人的鐵騎之下,說到底,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即便這血海深仇自己能咽下,那些殘暴擄掠的胡人又豈是好相與之輩?
無論如何,這幾百裏土地上的生民早已與荊州軍牢牢綁在一起,此戰,不死不休!戰事的推進也並非一帆風順,羯胡的驍勇善戰便是在北方一眾遊牧蠻夷中也算得上翹楚,更何況雙方知根知底,彼此是什麼路數,存了幾分勝算,早已了然於胸。
這些都在江愔的預料之中。自一開始的以逸待勞,荊州軍就在等,等一個變數,等一個讓戰局摧枯拉朽的契機。
羯胡本就剛從部落內亂中掙脫出來,此番大軍集結,石虎看重的是新王立威,一舉南下直搗建康的戰意並不強烈。可荊州軍賭不起,江氏賭不起,建康朝廷更是經受不住一點點風雨飄搖。荊州存了死誌,定要將這個虎視眈眈的老對手打的再也爬不起來興風作浪。與戎狄的兩頭夾擊,無疑能速戰速決,又大大節省兵力。隻不過……
江愔苦笑地看著這封從建康快馬加鞭而至的信函。與虎謀皮幾個字寫地力透紙背,那人皺眉不讚同的表情似乎就近在咫尺。
戎狄此番趁著羯胡全力出動,攻打荊州,徑直取道羯胡南下,與荊州軍一前一後夾擊,自是事半功倍。可沒了羯胡的牽製,戎狄又趁機吞並掉這麼一個強敵,這臥榻之側,不過是換了隻蘇醒的老虎。郗粲所言與虎謀皮,確實貼切。
可難道偏安一隅就真的能平息戰事嗎?窩著不出氣戎狄就真的能放過江南一片富庶之地嗎?
如今的戎狄已吞並了北方大部分土地,建康不能再坐井觀天,便是為著護住這國祚,北伐也勢在必行。
你我終有攜手一日。
建康城內,郗粲將江愔的回信輕輕放下,時也勢也,雖說是大勢所趨,可此戰評說,你可又真的背負得起?
月旬後,荊州軍大敗羯胡於西陵,石虎也身死這殊死一戰中。隻留得殘兵敗將倉惶回營。窮寇莫追,江忱自是知道這個道理。更何況,自有戎狄前去料理。
經此一戰,戎狄與荊州都需要好好休整一番,整合勢力,可大家心照不宣,這樣的太平不會太久。南北之爭,早已是擺上明麵的事。
然而,眼前的勝利也足夠大塊人心。江左朝廷一掃多年的鬱結憋悶,心口上的一塊大石終於卸去,便是憂心江氏坐大的靳太後臉上也不由得鬆快了幾分。一想到此番荊州與戎狄聯手擊殺石虎,靳太後更覺誌得意滿。
這可是你們江家主動送上門來的把柄,莫須有,莫須有,是不是真的又何足掛齒呢?
然而,還未等江左朝廷發難,江氏便搶先一步上疏天子,荊州軍請征戎狄,還本朝大好河山。
如此一番,便就是靳氏同江氏的一族之爭了,精明狡猾的裴公早就稱病謝客,對這一頭一尾的鬥法作壁上觀。
不甘於被夾在其中的小皇帝卻是頭痛萬分。
“太傅可有良策?”
郗粲搖了搖頭:“如今羯胡已不足為懼,而戎狄卻日益強大,便是我們不動手,北方的這頭老虎也不會放棄江南這文功武化之地。北伐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小皇帝臉色又白了幾分,看得郗粲也不由心生不忍:“陛下,亂世之中禮崩樂壞,流血千裏,此戰實是不可避免。”
雖還是個半大孩子,可生在帝王家,縱是日日地耳濡目染,也早養成了一副水晶心肝。更何況,這位少年天子自來是不甘於當個傀儡皇帝,牽線木偶的。
此番,靳氏與江氏為北伐之事針鋒相對,即便靳太後總攬朝政,可手中並無兵權,便是在名分上占了個先也不過是花架子。惟有先帝留下的郗家才能左右這朝廷。隻要郗粲在一日,自己這皇位就坐地穩穩當當,便是靳太後,也不得不顧及皇帝的看法。
此戰既已不可避免,不戰何為?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已是危及存亡之刻,豈能有半點猶豫露怯?
靳太後之流,仍是不肯鬆動,若是此戰荊州軍再大獲全勝,靳氏便隻能將這皇權完完整整歸還於朝廷。縱是萬分之一可能,也絕不能冒險。
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隻有這朝政大權緊緊地握在自己手裏,這才是真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