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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生長在泥土裏,然而,決定它命運的卻是天。比方說,老天爺給它多少日照,是給它暴曬,還是給它陰霾。比方說,給它多少水,是給它洪澇,還是給它幹旱。比方說,給它什麼樣的溫度,是給它酷暑,還是給它嚴寒。這些都是關鍵,直接關係到莊稼最後的收成,甚至,關係著莊稼的死活。還不隻是這些。老天爺如果不給麵子,莊稼們會生病,就說稻子吧,會得“紋枯病”,好端端的一棵秧苗,就是不抽穗,最終什麼都不是了,成了草。莊稼還會長蟲子,那些瘋狂的、蠻不講理的蟲子把莊稼的枝葉或漿汁當成了它們的大餐,它們搶
在你的前麵,把你的穀物統統吃光,統統喝光。最後,你收回去的僅僅是癟子——這些都是“天”的厲害。然而,毛主席發話了,人定勝天。幹旱算什麼?洪澇算什麼?幾個蟲子又算什麼?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消滅蟲子與病災的工作交給了農藥。水稻有紋枯病麼?那好吧,那就來點“葉棵淨”。“葉棵淨”是專治紋枯病的良藥,可以說藥到病除。麥苗生蚜蟲了?可以用“二三乳劑”去對付。棉花有棉花的辦法,灑一點“樂果”,實在不行了可以用“蚨喃丹”。當然了,最劇烈、最有效的農藥還是“敵敵畏”,它有極好的廣譜性,不管你是什麼莊稼,不管你是什麼病,不管你是什麼蟲子,隻要你是“敵人”,敵敵畏——這是一個所有的“敵人”聞風喪膽的名字——絕對叫你屁滾尿流,死無葬身之地。
三丫手裏端著的正是“敵敵畏”。她要消滅的不是病蟲,而是她自己。用“敵敵畏”殺死自己,是企圖尋死的鄉村女人或鄉下姑娘們最新的創造。比起投河來,比起上吊、跳井、撞牆、剪氣管、抹脖子來,喝農藥利索多了,也科學多了,一句話,省事多了。是時代的一個進步。三丫喝農藥的時間是在中午,吃中飯的時候。孔素貞剛剛把碗筷放在飯桌上。大貴坐下來了,紅旗也坐下來了。孔素貞突然聞到了一股不好的氣味。鼻孔吸了兩下,是農藥。農藥的氣味鬼祟得厲害,像會飛的蛇,在屋子裏到處吐舌頭。孔素貞放下勺子,心裏頭突然有些陰森,四下看,三丫的房門是掩著的。孔素貞喊了一聲:“丫!”孔素貞立即又補了一聲,“丫!”躡手躡腳上去了,推開來,一下子愣住了。三丫正站在床邊,手裏頭拿著一隻瓶子。三丫沒事一樣端詳著瓶子上的骷髏,骷髏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有的隻是黑色的、深邃的洞。一共是五個。而嘴裏的每一對牙齒都十分地對稱,安安靜靜地咬牙切齒。看起來三丫已經端詳了一段時間了,終於好了。她把瓶口對準了嘴巴,一骨碌仰起了脖子。孔素貞還愣在那裏,都沒有來得及叫喊,卻已經撲上去了。孔素貞一把打開了三丫手裏的藥瓶。藥瓶掉在地上,破碎了。藥瓶的爆炸聲遠沒有想像中的那樣恐怖,甚至還有些悶。隻是飛到遠處的碎片悠揚得厲害。而農藥的氣味喪心病狂了。會飛的蛇即刻變粗了,變長了,成千上萬,黏乎乎的,塞滿了屋子。孔素貞一拍屁股,跳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這才喊了一聲:“肉!肉!我的肉哎——!!”
王大貴背起三丫就往合作醫療跑。他的急促的腳步差不多就是一個熱情洋溢的宣傳員,一路狂奔,一路呐喊。一眨眼,王家莊喧鬧起來了。王家莊本來是安靜的,王家莊本來是闃寂的,似乎一直在等待著“事件”,一直預備著“事件”的發生。現在好了,“事件”到底來了,寂靜一下子打破了,石破天驚。消息就是命令,也就是喘口氣的功夫,所有的人都衝出了家門,他們在跑。許多人都在咀嚼,許多人的手上都還握著碗筷。他們衝到了孔素貞的天井,當然,撲空了。他們憑借著豐富的經驗,憑借著對事態的發展無與倫比的判斷,直接向合作醫療衝鋒而去。在孔素貞的家與合作醫療之間,一路雞飛,一路狗跳。王家莊沸騰了。人們堵在合作醫療的門口,窗口,竭盡全力去搶占最為有利的地形。為了能夠搶占最佳的視覺角度,一個製高點,一些人甚至都爬到樹上去了。最後出場的當然是最關鍵人物,是興隆。人們在給他讓路。興隆一邊走,一邊卷袖口。到了進門的時候,他的袖口差不多也卷好了。合作醫療的小屋裏全是人,密不透風,幾乎都沒法轉身。興隆說:“把人抬到外麵去。”莊稼人都是熱心人,大夥兒在搶,七手八腳,一起把三丫架到門外,放在了地上。現在,屋子裏隻剩下興隆了。他用肥皂反複地在水裏搓手,他要為三丫做好洗胃的肥皂水,滿滿的一大盆。最終,肥皂水做好了,興隆端著盆子蹲在三丫的麵前。三丫緊閉著眼睛,緊咬著牙關,不鬆口。從三丫堅決的樣子來看,大夥兒以為興隆要用筷子撬三丫的牙齒了,沒有。興隆有興隆的辦法。他在縣裏頭學過的。興隆叫人把三丫的腦袋摁住,左腿摁住,右腿摁住,左胳膊摁住,右胳膊摁住,三丫一點都動彈不了了。到了這個時候,興隆捏緊了三丫的脖子,不讓三丫吸氣。然後,一鬆手,三丫的嘴巴突然張大了。興隆拿起預備好了的樹枝,準確地塞到三丫的牙齒中間,這一來她的牙齒就再也咬不起來了,嘴巴當然也就閉不嚴實了。興隆沒有立即就灌,而是捏緊了三丫的鼻子。這一點是十分重要的。隻要把三丫的鼻子捏緊了,她的呼吸就隻能依賴嘴巴了。為了呼吸,她就必須把嘴巴裏的肥皂水咽下去,有多少就咽多少。飽了為止。興隆有條不紊地,一轉眼就灌下去半臉盆。四周裏鴉雀無聲,人們在心裏讚歎興隆的手藝,讚歎興隆救死扶傷的鎮定。三丫被灌飽了,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三丫再也不能躺在地上裝死了。要知道,她的肚子裏裝的可都是肥皂水呀,萬般地惡心。雖說還閉著眼睛,但身子坐了起來,剛直起上身就開始狂嘔。聽上去她的五髒六腑全是水,嘩啦啦地噴湧出來了。黑壓壓的人群後退了一步,鬆了一口氣。興隆用他的指頭在地上摳了一塊嘔吐物,伸到孔素貞的麵前,讓孔素貞聞聞。這一點至關重要,肚子裏的農藥多不多,氣味濃不濃,這才好確定下一步的措施。孔素貞沒有聞,卻伸出了舌頭,舔了一塊,把嘔吐物含在了嘴裏。這種時候孔素貞哪裏還敢相信自己的鼻子,女兒的性命全在這兒呢,她隻肯相信舌頭。但孔素貞什麼也沒有嚐出來,自己就吐了。孔素貞又嚐了一次,這一次確鑿了,反而更害怕了,沒有農藥的味道,一點都沒有。照理說她的心中應當充滿驚喜才對,孔素貞卻沒有,直愣愣地望著興隆,不知所以。隻能讓男將王大貴接著嚐。
端方來到合作醫療的時候大門口早已是水泄不通。全村的人差不多都齊全了。沈翠珍倒是一個例外,來了,卻沒有擠到人堆裏去,一直站在最外圍的路口。她有她的心思,她在等待端方。隻要端方一出現,趕緊得把他拖走。在這種時候,端方不能出現在這種地方,是非之地不可留哇。沈翠珍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端方,他來了。沈翠珍什麼也沒說,一把就把他拽住。可是,端方的臉已經黑了,完全是六親不認的樣子,哪裏還能拽得住。端方直接往人縫裏擠,附帶把他的母親也帶進來了。端方的到來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而
,他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完全依靠胳膊的力量十分蠻橫地推開了一條道路。人群裏一陣騷亂,端方來了。端方究竟來了。這個消息在混亂而又嘈雜的人群裏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了,黑壓壓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這樣的安靜有它的潛台詞,說明現場的每一個人對端方和三丫的事情早已是心知肚明。人們完全有理由把嘴巴閉上,靜觀事態何去何從。
烈日當頭。人山人海。端方來到人群的最中央,在三丫的身邊蹲下來了。還好,三丫還是活的。端方的心裏立刻就鬆了一口氣。端方把一隻手搭在興隆的肩膀上,問:“有救麼?”興隆把嘴巴一直送到端方的耳邊,小聲說:“發現得早,可能農藥還沒有下肚。”這個消息對端方來說簡直就是絕處逢生,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足以把端方擊垮了。端方緊抿著嘴,點頭,不住地點頭。端方在興隆的肩頭重重地拍了兩下,騰出手,搭在了三丫的額頭上。這個舉動駭人聽聞了,這個舉動意味著他和三丫的秘密全部公開了,整個王家莊都看在了眼裏。端方輕輕地呼喊了一聲:“三丫。”三丫閉著眼,想睜開,但是,天上的太陽太毒了,三丫睜不開。但是,她全聽見了。是端方。她伸出手去,在半空中,軟綿綿的,想抓住什麼。端方一把抓住了。這就是說,三丫一把抓住了。軟軟的,卻又是死心塌地地抓牢了。三丫的五根手指連同胳膊連同整個身體都收縮起來,把端方的手往胸口上拉,一直拉到自己的跟前,摁在了自己的胸脯上。三丫的舉動驚世駭俗了,可以說瘋狂。在三丫死後的四五年之後,王家莊的年輕人在熱戀的時刻都能夠記得三丫當初的舉動,這是經典的舉動,刻骨銘心的舉動,不祥的舉動,是死亡將至的前兆。而在三丫死去的當天,王家莊的社員同誌們是這樣評價三丫的:這丫頭是騷,死到臨頭了還不忘給男人送一碗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