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具體的當事人來說,死亡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在任何時候,麵對它都是困難的。可是,如果你把空間放大一下,你馬上就會釋然了,正如王家莊的人們所說的那樣,哪一天不死人呢?還是毛澤東主席說得好,他教導我們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斯大林同誌說得更好,他在談論起陣亡的將士的時候說:“死亡就是一個統計數據。”一個數據,的確是這樣。三丫死了,王家莊的亂葬岡多了一個墳包,別的就再也沒有什麼了。
三丫的命不好,真的不好。活著的時候都那樣了,不說它了。死了,照理說不該再有什麼了。可她的喪事就是辦得沒有一點樣子,連一點喪事的樣子都沒有,喜氣洋洋的了。出殯的時辰是在下午,大夥兒挺悲痛的,一起圍著三丫的屍體,念叨她的好。誰能想得到王家莊熱鬧起來了呢?三丫的屍體還沒有入殮,土家莊的雞、鴨、鵝、狗、貓、豬、馬、騾、牛、羊、兔、驢、鼠一下子出動了,熱鬧了。其實是有征兆的,一大早就有了跡象,誰也沒有留意罷了。大清早最早撒歡的是那些母雞們,它們並沒有下蛋,可它們像生了龍鳳胎的女人,大呼小叫的,撒嬌了。而那些公雞就更可笑了,它們平白無故地拿自己當成了雄鷹,企圖在藍天與白雲之間展翅翱翔。它們蠢笨的翅膀無比地賣力,想飛,又飛不高,就從地麵跳到圍牆上去,再從圍牆跳到屋頂上去,再從屋頂跳到樹梢上去。它們在樹巔上,像巨大而陌生的鳥。雞一飛狗就跳了,這個是不用說的。狗一跳,動靜大了,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裏遊的全部出動了。它們雄赳赳,一個個伸長了脖子,還挺起胸膛,用自己的嘴巴當武器,對著沒有危險的前方慷慨赴死。它們沒有仇恨,卻義憤填膺,好像真理就在前方,等待它們去誓死效忠。它們飛騰、吼叫,團結一心,眾誌成城。而那些家畜和牲口顯然得到了鼓舞,到底撂開了蹄子,齜著牙,還咧嘴,一副情欲難耐的樣子,像發情了,騷得不行。就渴望交配。可是,當它們掙脫了韁繩,一公一母相互打量的時候,愣住了,水汪汪的眼睛迷惘得要命。它們沒有情欲。公的並沒有勃起,而母的也沒有紅腫。怎麼辦呢?不知道了。隻能叫,隻能跳。活受罪了,是守著活寡的樣子。∫米∫花∫在∫線∫書∫庫∫b
三丫的屍體就是在這樣亂糟糟的場景下麵搬出呢?沒想到更大的事情還在後頭——水裏的魚蝦也折騰起來了。起初的水麵還是好好的,平整如鏡,偶爾也隻是一兩個水花。接下來卻不一樣了,水花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人們走到河邊,嚇了一大跳,岸邊的水麵全是魚的嘴巴,白花花的,卻又是黑乎乎的,一張一閉,仿佛水鬼在召喚。還有蝦。它們青黑色的背脊一溜一溜地貼著水麵,腦袋一律對著河岸,長長的須漂在那兒,密密麻麻,看得人都起雞皮疙瘩。而許多大魚居然飄上了水麵,它們躺著了,白色的大肚子一閃一閃,已經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它們神秘、優雅而又雍容的姿態。——這可是魚啊!有人就跳進了水中。榜樣的示範作用徹底地體現出來了,更多的人跳進了水中。到了這個時候,不隻是家禽、牲畜和水裏的魚蝦瘋了,人也瘋了。消息很快就傳遞到送葬的隊伍裏來了,有人撈出了魚,有人撈到了蝦,用“捷報頻傳”來說一點也不為過。捷報傳來,送葬的隊伍一下子喧嘩起來,熱鬧了,鬆了,眨眼的工夫就溜掉了一大半。到後來,差不多走光了。他們在哪裏呢?在河裏。這可是從天而降的外快,錯過了那可不是傻×麼。要知道這可不是按勞分配,而是按需分配,想撈多少就撈多少。誰也沒有料到共產主義就這樣實現了。
哀傷被鯉魚、鰱魚、鯽魚、鯿魚、鯰魚和蝦取代了。人們忘了,三丫還在下葬呢。可話也要說回來,不能因為三丫下葬其他的人就不過日子。人們的心情好得要命。尤其是孩子。到了黃昏,河麵上又漂上來一些魚,但是,人們不要了。夠了。這個傍晚的炊煙真是出格的嫵媚,無比的輕柔,嫋嫋娜娜。伴隨著夜色的降臨,紅燒與清蒸的氣味蔓延開來了,很鮮,在廚房、天井、豬圈、草垛、巷口和晚霞的邊沿飄蕩,籠罩了王家莊。盛大的魚蝦晚宴開始了。人們在吃魚。人們依靠嘴唇與舌頭的精妙配合,把魚肉留在了嘴裏,而把魚刺剔在了外麵。就在家家戶戶吃魚的時候,王家莊突然響起了笛子的聲音。笛子到底是笛子,俗話說得好,“飽吹笛子餓吹簫”,一語道破了笛子和簫的區別。簫是淒涼的,它千回百轉,哀傷,幽怨,不如意,一腦門子心思,是吃不飽肚子的窮酸秀才們喊冤的方式,自哀自憐了。笛子不一樣,笛子飽滿,激越,悠揚,有充沛的吐氣,體現出酒足飯飽的氣象,蕩氣回腸。誰會在這樣的時刻不好好吃魚,跑出來吹笛子呢?當然是王大貴了,氣息和指法
都在這兒呢,聽得出來的。王大貴吹的是《我為公社送公糧》。這個曲子有它的難度,氣息要飽滿不算,關鍵是指法,有一大串忙碌而又豪邁的跳音。想想看,家裏的糧食多得吃不完,趁著陽光明媚,秋高氣顯而易見了,一定是人歡馬嘶,手舞足蹈,不用跳音不足以說明問題,不足以說明廣大社員對公社——也就是“國家”——憨厚的、癡迷的、一竿子到底的、無條件的愛。王大貴在吹,說得高級一點,在演奏。他拚了命地吹,竭盡了全力。因為用力過猛,好幾次都失聲了。可以想見,他的十個手指頭這會兒正像撲燈的飛蛾,啪啦啪啦地顫動。王大貴肯定是在用他的曲子送他的女兒了,希望三丫到了陰間好好勞動,不要忘記了送公糧。既然大貴賣力氣,那就聽著吧。挺好聽。一邊吃魚,一邊納涼,一邊聽曲子,這樣的好日子哪裏有?今天是個好日子,千年的光陰不能等,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趕上了盛世咱享太平。誰能想到王家莊會有今天?誰也想不到。王家莊就是天堂。
但王家莊到底不是天堂。王家莊隻是王家莊。就在當天的夜裏,在淩晨,所有的人都還流淌著口水、沉浸在睡夢中的時候,大地突然變成了水,波動起來了。波動起來的大地再也不像平日裏那樣厚實了,一下子柔軟得要命,嬌氣得很,像小嫂子們的肚皮,十分陶醉、十分投入地往上拱。這一拱王家莊就醒了。即刻明白了過來,地震了。但隻是一會兒,令人陶醉的波動順著大地的表麵去了遠方,“嗖”地一下,去了遙不可及的地方,再也無跡可求。人們衝出了房門,不少社員順手操起了鋤頭和扁擔。他們在等,等它再來,他們要和地震作最後的搏鬥,有種你就再來。而那些睡得太死的莊稼人並沒有感受到大地迷人的扭動,他們黑咕隆咚地站在地上,心裏頭隻有遺憾,反而憧憬起來了。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大地能再波動一次,他們就是想看一看大地是如何像小嫂子的肚子那樣不要命地往上拱的。
人們徹底失去了睡意。在漆黑的夜裏,他們扶著釘耙,還有鋤頭。他們開始討論了。王瞎子已經出現了,在這樣的時候怎麼能少得了王瞎子呢?王瞎子四處走動,對他來說,黑夜和白天是一樣的,反而方便了。王瞎子到處發表他的權威性的看法。就在天快亮的時候,高音喇叭突然響了,濕漉漉的淩晨傳來了吳蔓玲的聲音,她的聲音在霧蒙蒙的水汽中特別的洪亮。吳蔓玲的講話時間並不長,提綱挈領,主要表達了三點意思。第一是警告。她警告了王家莊的敵人,不要在這個時候輕舉妄動,那將是徒勞的;第二則是祝賀。吳蔓玲熱情洋溢地告訴王家莊的社員同誌們,他們在與地震的戰鬥中已經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最後,吳蔓玲從全局出發,對抗震工作做了全麵的展望,她告訴王家莊的社員是從勝利走向勝利。而最後的勝利屬於誰呢?當然是王家莊。
和以往一樣,吳蔓玲在高音喇叭裏說得最多的其實隻是一樣東西,那就是“勝利”。吳蔓玲這樣說,顯然帶有王家莊的特色了。要是細說起來,王家莊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癡迷勝利、最渴望勝利的地方了。王家莊什麼都可以沒有,什麼都可以不要,就是不能沒有勝利。勝利是王家莊的命根子。吃的,穿的,喝的,這些東西都很要緊。然而,在勝利麵前,這些東西就次要了,它們是附帶的。人們要吃,要喝,要穿,首先是因為勝利就在前麵。你不吃不喝,你就走不到那裏去。同樣,你光著屁股,走到勝利的麵前你也不體麵。“勝利”是什麼?勝利就是結果。反正什麼事情都是有結果的,這就等於說,在王家莊,什麼事情都可以導致勝利。因為經曆的勝利太多了,王家莊在勝利的麵前自然就表現出了麻木的一麵。但這麻木不是一般的麻木,骨子裏是大氣,有了恢宏的氣度。
接下來王家莊才知道,真正地震的可不是王家莊,而是一個叫唐山的地方。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各地人民廣播電台聯播節目”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家莊的。中央的消息把地震這件事推向了高潮,某種意義上說,中央的消息同樣把地震這件事帶向了尾聲——這件事和王家莊沒什麼關係嘛。但接下來的問題來了,唐山在哪兒呢?這件事傷腦筋了。王家莊沒有一個人知道,連王瞎子都不能確定。王瞎子倒是抬起頭來了,拚了命地挑眉毛,用他並不存在的眼睛對著遠方眺望了好半天,最後很有把握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很遠。非常遠。”
王家莊的人們知道了,唐山“很遠”。唐山“非常遠”。
“遠”是個好東西。在地震麵前,“遠”是一個再好不過的東西了。“遠”了安全。“遠”有一個好處,它不可企及了,變成了夢。一不疼,二不癢。誰聽說夢“疼”了?沒有。誰聽說夢“癢”了?沒有。“遠”還有一個好處,它使事實帶上了半真半假的性質。既然半真半假,那還打聽它做什麼。那不是瞎操心麼。王家莊在最短的時間裏頭就把唐山忘了,趁著人多,嘴巴一調頭,立即殺了一個回馬槍,重新把三丫撿了回來。說說三丫的性格,還有三丫的長相。當然,三丫下土了,其實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三丫長什麼樣?
三丫到底長什麼樣?這個問題把端方纏住了。端方一次又一次地回憶,他記得三丫分開的腿,她不安的腹部,她凸起的雙乳,她火熱的皮膚,甚至,她急促的呼吸。這些都很清晰。但是,端方的記憶到此結束。到了脖子的上半部分,端方就再也想不起三丫的模樣來了。三丫留給端方的記憶是無頭的,他就是記不得三丫的臉。那張臉和端方曾經靠得那樣近,端方就是想不起來了。三丫到底長成啥樣呢?
這個問題幾乎讓端方發瘋了。他想不起來了。一點點也想不起來。端方用力地想。可記憶就是這樣,當你用力的時候,離本相反倒遠了。
端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來。門並沒有拴,然而,沒有一個人敢進去。門裏頭關著的是一隻虎,不要招惹它。誰招惹了,它第一個就會撲向誰。
沈翠珍和紅粉一直站在堂屋,空著兩隻手,不知道做什麼好。從三丫的屍體拖回來的那一刻起,這個家裏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一絲陽氣,寒颼颼的,倒像是死人了。端方把自己關在房子裏,一天多了,沒有吃,也沒有喝。沈翠珍裝得很鎮靜,心裏頭到底不幹淨。雖說三丫的死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可在三丫和端方的關係上,她畢竟打了壩。心裏頭還是自責的,不敢說出來罷了。所以不放心,在等。不知道端方要對她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