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其實在心中打了個精細的算盤。

出梵音穀的第一樁事是先去姑姑處告一個饒。她當日是被姑姑帶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許多時日音信全無,雖然他們白家對自家崽兒皆是放養,但說不準這些時日姑姑亦很擔憂她,她需去姑姑去順一順她的毛。

第二樁事是複活葉青緹,青緹當年為救她而死在妖刀嵐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氣,即便轉也投胎也隻能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體承他的魂魄,化了這股妖氣,再到瑤池去洗滌掉凡塵,令他位列仙品。她當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謝孤栦處。如今她得了頻婆果,頻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卻並非一個凡胎,乃是一個仙軀,正有複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討過饒後,正可以去謝孤栦那裏,討回托他保管的葉青緹的魂魄。

取到青緹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覓仙母處走一趟了,這便是第三樁事。她同帝君雖已做了夫妻,親族俱在的成親禮卻還未有過,這種虛禮在帝君看來是篇虛文,但在青丘老一輩眼中卻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勢必還要再辦個成親禮。然帝君一非世家二無重權,更要命的是還打得一手好架,過她姥姥這一關可能很不容易,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掙來的,這樁姻緣豈可壞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獨自去趟姥姥處會會姥姥,將她老人家說通。

但古來之事,一向是天不從人願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華君的洗梧宮中,一個涼亭裏頭,鳳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風姿無雙,彼時正悠閑地在亭中提筆作畫,她姑姑白淺歪在一個臥榻上翻一個遊記本子,她小表弟糯米團子偎在姑姑懷中睡得正香。

她戰戰兢兢地挨過去同她姑姑行禮,一個大禮拜過,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衝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卻連眼皮也沒抬,隻一個聲音在遊記本子後頭響起來:“哦,是鳳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擔著什麼大事啊?”姑姑這種聲調是沒有好事的聲調。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小聲道:“不……不記得。”

姑姑仍然沒有抬眼,續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禮就在十五日後。”

兵藏之禮。她腦門一下生疼,哭喪著臉道:“姑姑你能否當今日沒見著我,其實我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呢?”

她姑姑終於抬眼,眼中帶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後才能回來,兵藏之禮上我就變成你的樣子頂了你,但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著再趁什麼便宜乖,還有十五日,每日少睡兩三個時辰,也盡夠準備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統共才睡四個時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著她,“啊,怪可憐的,但年輕人嘛,一天隻睡一兩個時辰不妨事。”

她將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華君,夜華君擱筆道:“唔,的確怪可憐的。”

她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華君換了支兔毫道,“幸虧你回來得早,若是再遲個七八日,大約隻有熬通夜了。”

鳳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閃了閃,噗,就滅了。

雖然青丘之國不如九重天禮儀繁重,大麵上一些禮儀還是有,譬如這個兵藏之記。這是每一任新君即位後必行的一個禮。新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著汀及新君的生辰時占出行禮的日期來,通常是百年之後,這期間新君須親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於兵藏之禮那日當著八荒仙者的麵藏於名下治所的聖地,以為後世子孫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鑄劍,就是她姑姑白淺當年為自個兒的兵藏之禮造出的傑作。

鳳九自從領了她姑姑的仙職,繼位為東荒之君,兩百年來一半時光花在進學上,另一半時光就花在鍛造這件神兵上頭,她鍛的亦是一柄劍,因製劍之材取於大荒中的合虛山,因而給此劍命的名號是合虛劍。

她姑姑的婚案前幾日,其實合虛劍已經鑄造成,但裝劍以做兵藏之用的劍匣子卻還不曉得在哪朵浮雲後頭,她從前想的是反正時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後再在九重天玩耍一兩月也不見得會誤什麼事。

哪知後頭她竟掉進了梵音穀,哪知她還將此事忘得一幹二淨。

若行禮那天她將一把裸劍呈在八荒眼前,她爺爺白止帝君非將他一身狐狸皮剝了不可,鳳九悲歎地望了一回蒼天,她此前的那個精細打算無須做了,造劍匣子方才是此時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權且拚一拚罷。

鳳九唉聲歎氣地途經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連宋君,二人偕走,連宋君瞧鳳九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不禁關懷了一二。鳳九在連宋君一番關懷下,十分感動,身上此時背著一個什麼樣的大債也就照實說了,連宋君搖著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還儲著一個帝君?東華造劍匣的水平可謂一流,他來做這個定能在一兩日內完工,此種要緊時刻你將他供在那裏不拿來用,一用豈不暴殄天物?”調笑道,”你溫存他幾句他就幫你做了,何須你在此長籲短歎。

鳳九此時有一半神誌放在劍匣該選什麼材質,做個什麼式樣上頭,聽及連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情其實還是該我自己來做,這個事交給帝君自然萬無一失,但什麼事情都靠著帝君就忒不上進了,再說帝君他也不想我長成一個隻靠他的廢物,這個事頂多幫我籌劃籌劃製劍匣的進度,別的大約也不會多伸手幫我。”她又想起什麼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個賭看帝君會不會主動代勞我,若我贏了,三殿下將上回給成玉元君做短劍所剩的世間至為珍貴的雩琈玉贈我,若三殿下贏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魚做半月糖醋魚獻給三殿下。”

方此時二人正踏入宮門,連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賭注雖是得宜相當,但思及你的境況,這個賭局還是我贏了的好。”扇子一點又道,“唔,我贏了其實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魚,依東華的妒性,他非讓我吐出來不可。”

鳳九道:“三殿下這麼說未免托大,再則帝君他也不至這樣罷……”

二人一路親聊入宮。

然連宋君近日情場雖得意,賭運卻不侍,帝君聽及鳳九前去她姑姑處告饒後的成果,果然當即半空中化出筆墨來為她理了個製劍匣的進度,貼在書房正對著書桌的一根柱子上頭,想了想又在言語間給予了她一些鼓勵,別的再沒有了。

鳳九趁東華出書房門,趕緊朝連宋君拱手,麵帶喜色小聲道:“承三殿下抬愛,看來今日在下財星入宮,注定要將三殿下的雩琈玉收為囊中物了。”

連宋君亦小聲道:“方才看你還滿麵愁容,此時怎就開懷至此,就為贏了我一個雩琈玉?”

鳳九更小聲道:“十五日內製好劍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更多什麼,愁一會兒鬆一鬆心情也就罷了,能將三殿下的雩琈玉誆來為我的劍匣增一分光彩卻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顏開?”

外頭東華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紅葉樹下擺開一張棋桌並兩個石凳。書房如今有鳳九坐鎮,她此時要在書桌前頭描劍匣圖樣,他同連宋在書房裏下棋未免妨礙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頭下棋吹吹涼風也好。

重霖抱著棋桌換了好幾個方向,口中一時道帝君擺在此處對否,一時道帝君擺在彼處對否,卻總是不對。重霖一頭大汗,別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宮中卻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稱,享著一個解語花的美名。此時擺個桌子都不能循著帝君的心意擺好,這讓解語花重霖大人感到壓力很大。又擺了幾個來回,重霖大人行將崩潰時,方聽帝君緩緩道:“唔,這個位置不錯。”

重霖大人著實沒明白,此時這個棋桌遠在紅葉樹樹蔭之外,離那從觀賞花卉也遠,帝君怎麼就看上了這個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時,抬眼便瞧見書房裏頭的那張長書桌,以及書桌後頭鋪紙擺硯的鳳九。重霖大人頓然悟了,瞧著那張書桌因不十分對著書房門,在外頭看無論如何也看不盡興……解語花重霖大人誠懇向帝君道:“外頭正有涼風適意,鳳九殿下的書桌卻太偏可能吹不到涼風,待臣將殿下的書桌也挪挪罷。”帝君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讚同地點頭:“嗯,挪挪也好”

鳳九在裏頭用功,東華連宋二人在外頭用功,棋麵上黑白子縱橫,連宋君頗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這太晨宮中喝酒下棋,彼時我記得對你曾有一勸,說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後雙修,知鶴也算不錯。唉,其實知鶴她配你,終歸勉強了些,但那時念她在太晨宮中多年……不過你等了這許多年後等來鳳九,倒沒有虛等,果然唯有這一個承得起你的帝後之位。”

東華挑眉道:“你今日來前喝醉了酒?竟然難得有幾句好話。”

連宋不以為意地笑道:“酒卻沒喝,賭倒是打了一個。”又道,“雖然我對知鶴的印象也算不錯,呃,知鶴她舞還跳得不錯,不過要論貌美兼大氣,說句不偏幫的話,知鶴這點上卻遠不及鳳九。”落下一粒白字道,“今日我諫鳳九她製劍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勞,她卻道她自己的事本當自己來做,不能靠著你徒長成一個廢物。我原以為這隻是她的一番場麵話,小姑娘嘛,一向總要人捧著寵著,不承想你未幫她她竟果真沒有覺得有什麼,那番話竟說真的。”

東華抬眼看向書房中的鳳九,紅衣少女望著眼前的白紙正專心致誌地沉思,落毫時神色間透出嚴峻,可以想見日後她批改文書是個什麼模樣,帝君手中的黑子輕聲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鳳九近日忙得腳不沾地,諸仙不曾應卯她已坐在書房中,一坐坐到午後,又從午後坐到點燈,在從點燈坐到夜深。帝君澤在後頭小園林中忙著。

第三日沉曄將他的行頭一概搬到了小園林,鳳九方知這幾日帝君在園中忙著什麼。舉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全然變了模樣,亭子六麵置了簾子擋風,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換成一條長案,亭子與水麵相接的白水晶上頭則鋪了層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涼。

聽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書房中太拘束,特意將這座小亭收拾出來方便她用功。鳳九搬進來第一日,就感到這個小亭確然比書房可愛許多。因園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潑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煩了,隻需抬頭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時隻需將六麵簾子一合便成一個臥房。帝君這個新意,讓她有點兒感動。

鳳九吃宿皆在這個亭子裏頭,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論一個清閑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她因著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長駐在這個亭子裏頭,帝君竟然也將吃宿都移來這個亭子裏頭。雖然她的茶水泰半都是帝君遞的,她忙得顧不上吃飯時帝君還伸手喂她個什麼,但其實大部分時候,帝君在這個亭子裏頭,都是在看閑書。她描劍匣樣子時帝君坐在她旁邊看閑書,她選製匣的木料時帝君躺在她旁邊看閑書,她拆木料時帝君睡在她旁邊看閑書,她試著粗略地組裝劍匣盒子時……帝君閑書蓋在臉上睡著了……

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過,匣子已大體完工,唯做裝飾的雩琈玉上頭的雕文還空著,鳳九一根筋總算鬆懈下來。人一鬆快,這日在睡夢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樁事。

帝君前幾日似乎提問她什麼時候可將他帶去青丘見她的父母,她當時怎麼說的來著?她當時正削著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說了實話:“待我說通我姥姥,再說通我老頭就帶你回去。”

她當時忙昏了頭,此時想起心中立刻打了個咯噔,自己當時怎麼就說實話呢。帝君當時書蓋著臉,良久沒有說話,她也並未在意,此時想起來,帝君該不是生氣了吧,但次後幾天帝君似乎又並沒有什麼異樣。

她不禁睜開眼,麵前便是帝君平靜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臉,小聲又愧疚地道:“我定會早日說通姥姥和我老頭,早日帶你回青丘,暫且委屈你幾日,你不能因為這個就生我氣啊。”又輕輕地拍了拍帝君的頭。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看天色還有半個時辰好睡,頭埋進帝君懷中避著月光又睡了過去。

兵藏之禮定在二月十八,鳳九辛勞了十四個日夜,終於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更時刻,甩了刻刀成了劍匣封入靈氣,算了解了這樁天大之事。

四尺長的漢楠木匣子,做成一個抽盒,拚接處全無痕跡,盒底兼兩側做了一組五狐戲的刻紋,盒麵再鑲上兩塊雩琈玉雕出的佛鈴花。鳳九做菜做得好,菜裏頭常需她刻個蘿卜雕個南瓜,推此及彼,劍匣上的花紋她也做得十分精雅。這個劍匣子不曉得比當年她爺爺她幾個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當年做的實在要強出許多。

鳳九看著端放在長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陣滿足,她自我滿足了起碼一刻,覺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覺。合夜明珠時看到躺在長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將搭在帝君身上的雲被往上頭提了一提,然後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許久卻毫無睡意,輾轉片刻,複又翻身起來鋪紙提筆,想了一會兒開始塗塗抹抹,塗抹得打起哈欠來方才收筆,正要再去睡,驀然聽到帝君睡醒的聲音從她後頭傳來:“我記得描樣的活你已經做完了,這麼晚了還在畫什麼?”

鳳九最愛聽帝君剛剛睡醒的聲音,低啞裏帶點兒鼻音,她覺得很好聽,想讓他在說兩句她聽聽,就故意沒說話。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養瞌睡,她方才便隻在案旁點了根蠟燭,此時亭中隻有這一圈幽光。帝君一隻手搭在她肩上靠過來,趁著蠟燭的一點微光看向她筆下的畫紙:“看起來……像個房子?”偏頭看她道,“嗯?怎麼不說話?”

忙了十幾日,她反省自己其實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說說話,此時既然大飽了耳福,就滿足地將蠟燭移得近些道:“劍匣子做完了我一時睡不著,就描個竹樓的圖來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狸洞我其實有些住不慣,早想著在外頭的竹林裏頭蓋個小竹樓,但從前我描的圖裏沒有添上你和小狐狸崽子的臥間,所以想重新描一個拿去給迷穀讓他蓋出來,雖然你一年中可能隻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覺得……”

帝君像是聽得有興致,抬指在畫中一處一點,道:“這一處是給我的?”又道,“我倒是很閑,太晨宮或是青丘其實沒有太大所謂,也可以一直長住在青丘,但我以為我是宿在你房中,為何還要另置一間?”

鳳九自得道:“這就是我考慮得周到了,因為如果我們吵架,我把你趕出去,沒有這個臥間你就沒有地方可睡了,雖然也有一間書房,但睡書房還要勞煩迷穀臨時給你鋪床疊被,有些麻煩。

帝君默然的道:“我覺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氣,你也不該將我趕出去。”

鳳九一揮手道:“啊,那個不打緊,都是些細枝末節的事了,暫不提它,要緊事該添幾件房備給小狐狸崽子,這個竹樓蓋好後我打算至少住個千兒八百年的,所以留幾間房舍都要精打細量,你覺得留幾間好些?”

帝君道:“留幾間就是生幾個,是這個意思吧?那留一間就夠了。”

鳳九聊著聊著瞌睡又有些漫上來,打著嗬欠道:“嗯,我原本其實想的留兩間,因為有兩個小崽子才熱鬧對不對,但又有些擔心他們自個去玩了不親我這個娘親不同我玩怎麼辦好,像姑姑家隻有團子一個,團子就比較黏姑姑,我想那樣比較好,所以這張圖留的也是一間,你既然不同意……”

帝君當機立斷道:“那就生兩個,這張圖你也不用動了,將我那間讓給他們,就這麼定了。”

鳳九剛打完一個嗬欠,捂著口道:“可……帝君卻已經吹熄了蠟燭。

小園林牆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過來,亭中不至於十分幽暗,帝君略已抬手,六麵簾子滑下來連那些逛都擋住,帝君的唇在她的額頭上停了一停,掀起蓋在身上的雲被將她裹進被團:“再不睡天就亮了,熬了這麼多天,就不覺得累?”

鳳九立刻將方才要說什麼全忘到浮雲外,拽著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點頭:“方才同你說話不覺得累,光滅了不知為何就又累又困,但那個劍匣子裏方才看了沒有,我做的好不好?”

帝君將她攬進懷中:“嗯,看到了,做的很好。”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國。

青丘上一回做兵藏之禮,還是十來萬年前白淺上神分封東荒的時候。據史冊記載,彼時禮台搭在東荒的堂亭山上,台上有異花結成的數百級草階,直通向堂亭山最高的聖峰。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一身白衣,雙手高舉劍盒沿著草階拾級而上,於堂亭山聖峰上藏下陶鑄劍時,其風姿為洪荒仙者們爭相傳頌。

堂亭山不愧為東荒的聖山,曆數十萬載仍蔥蘢蒼鬱,不見垂老之態。山頂做兵藏之禮用的禮台於今晨第一線太陽照過來時重現世間,極常闊的一方高台,全以祥雲做成,且是一絲雜色都無的祥雲,台上翻滾的雲霧飄渺出無窮仙意,確然當得上神仙做禮的排場。對麵的觀禮台雖盡數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論理算奢華了,但跟這方雲台比起來卻落了個下乘。

落了下乘的觀禮台上此時做坐了三個人。右側坐的是九重天上洗梧宮的太子殿下夜華君,左側做的是元極宮的連宋君及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意在坐中,手裏頭握了個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時而把玩,向連宋君道:“你這麼早來我想得通,無非為了瞧熱鬧,夜華這麼早來,他是記錯時辰了?”

連宋君笑的別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氣的,能親來一觀鳳九的兵藏之禮。他們青丘難得有盛裝行重禮的時候,一生最重的一場禮大約就在這個日子了。相傳當年尚且年幼的白淺上神在兵藏之禮上,無雙的妙顏可是傾倒了洪荒眾仙。夜華那小子前幾天同我喝酒,言談間十分遺憾白淺上神做兵藏之禮事他無緣得見,隻能在典籍的字裏行間想象她當年是個什麼模樣,他今日這個時辰就來,大約是想看看當年白淺當初行兵藏之禮的地方罷。”

帝君瞟了眼坐在對麵望著雲台沉思的夜華君,忽然道:“你說……小白她剛出生時是個什麼樣子?”

連宋君被茶水嗆了一嗆道:“不這個話卻不要被夜華他聽到,保不準以為你故意氣他,定然在心中將你記一筆。”目光一時被他手裏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到,“你手裏的是個什麼東西?”

帝君攤開手:“你說這個?小白給我做的零嘴,怕日頭曬化了,拿琉璃盒封著。”

連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個霹靂打中自己:“零嘴?給你的?”湊過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著淡藍色的盒子裏頭確然封著一些蜜糖,還做成了狐狸的形狀。連宋君抽著嘴角道:“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不曉得你竟然還有吃零嘴的習慣,這個暫且不提,鳳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上萬的仙者眼前進大禮,定然十分緊張,你竟還令她給你做零嘴,你是否無恥了些啊你……”

帝君依舊把玩著那個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裏睡多了,昨晚睡不著,讓我起來陪同她做的。再則,我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就敢將花盆往我頭上踢,還能鎮定自若嫁禍給迷穀,”眼睛瞟了瞟看台四周裏三十層外三十層簇起來的八荒仙者,緩緩道,“區區一個小陣仗罷了,你當她是那麼容易緊張的嗎?”

連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歎道:“同你說話果然不如同夜華他說話有趣,”看了看東天滾滾而至的祥雲道,“那幾位有空的真皇估摸來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該到了,我過去找夜華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頭去罷,省的諸位來了瞧著你坐在此處都不敢落座。”目光掃過上頭的高位,笑了一聲道:“按位份鳳九她爺爺還該坐到你的下首,唔,鳳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膽量,此種場合她果然無須緊張。”

觀禮台裏三十層外三十層的仙者們,乃是八荒的小仙。白淺上神那場兵藏之禮距今已遠,觀過此禮的洪荒者們大多作古,新一輩的小仙皆隻在史冊中翻到過寥寥記載,對這古老禮儀可謂心馳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擁入堂亭山占位了。小神仙們瞧著祥雲做的禮台於須臾間重現世間的壯闊時,有過心滿意足的一歎,覺得沒有白占位。見三位早早仙臨觀禮台上的神仙都有絕世之貌,且個個貌美得不同時,又有心滿意足的一歎,覺得沒有白占位。思及大禮還未開始,已經這麼好看,不曉得大禮開始卻是何等好看時,再有激動不已的一歎,覺得沒有白占位。

行禮的時辰尚早,各位仙者各有應酬攀談。譬如,觀禮台下就有一位穀外的神仙同坐在他身邊的一個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話:“敢問兄台可是青丘之仙?兄台可知最先到的三位神仙中,玄衣那位同白衣那位神仙都是那位神君?”

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可是我們青丘的女婿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夜華君,白衣的那位搖扇子的我不曉得。不過兄台隻問我這二位神仙,難道兄台竟曉得那位紫衣銀發的是哪位嗎?那位神仙長得真帥好看,但後來的神仙們竟然都要同他拜謁,雖然看著年紀輕輕的,我想應該是個不小的官吧?”又高興道:“天上也有這等人物,同我們鳳九殿下一樣,我們鳳九殿下年紀輕輕的,也是個不小的官兒。”穀外的小神仙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們鳳九殿下的官兒大,雖然我隻在飛升上天求賜階品德時候拜過一回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為天地共主,後避世太晨宮的東華帝君,帝君他仙壽與天地共齊,仙容與日月同輝,你們鳳九殿下……”

話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著溜圓的眼睛打斷:“竟……竟然是東華帝君?活的東華帝君?”手激動得握成一個拳頭,“果……果然今天沒有白占位!”

青丘做禮,曆來的規矩是不張請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來了都是客,無意或沒空的也不勉強他,這是青丘的做派。雖則如此,什麼樣的規格什麼樣的場合,天上地下排得上號的神仙們會來哪幾位還是大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們青丘做這個禮,為何東華帝君他會出現在此,青丘的當家人白止帝君覺得自己沒鬧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最靈通的折顏上神請假,折顏上神一頭霧水地表示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連宋君坐在夜華君身旁忍得相當艱辛,幽怨地向夜華君道:“你說他們為何不來問我呢?”

夜華君端著茶杯挑眉道:“我聽淺淺說,成玉她生平最恨愛傳他人八卦之人。”

連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隻是助人之心偶發,此時看他們,可能也並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領著糯米團子姍姍來遲的白淺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在說甚?”

連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華他正在苦苦追憶你當年的風姿。”

白淺順手牽了盅茶潤嗓子,順著沾在夜華君身上的若幹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們,慢悠悠道:“我當年嘛,其實比你現在略小些,不過風姿卻不及你如今這麼招搖罷了。”

團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確太招搖,這麼招搖不好,不好。”

連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裏桃花,各自五裏,我看到是相得益彰,其實誰也無須埋怨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