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華君淡淡道:“那成玉的十裏桃花,三叔你可曾占著半裏?”
連宋君幹笑道:“我今日招誰惹誰了,開口必無好事啊……”
日光穿過雲層,將堂亭山萬物籠在一片金光之中,更顯此山的瑞氣千條仙氣騰騰。機身樂音輕響,雲蒸霞蔚的禮台上驀然現出一個法陣,由十位持劍的仙者結成,為的是試今日所藏冰刃夠不夠格藏在聖山之中。
換句話說,鳳九她需提著剛鑄成的合虛劍穿過此法陣,過得了,才可踏上百級草階藏劍於聖峰中,過不了邊隻能重新占卜,待百年後再行一場兵藏之禮。此間百年鑄劍的心力全毀不說,還丟人,是以開場連宋君才會猜測今日鳳九她必定緊張。這一樁禮之所以盛大,比之新君們的成親禮還要來的莊重,也是因它對新君的嚴苛。
鳳九她老爹擺奕做今日的主祭。鳳九隱在半空中一朵雲絮後頭,看她老爹在禮台上絮絮叨叨,隻等他老爹絮叨完畢她好飛身下場,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撿個便宜沒有聽不著,無奈耳朵旁還有個義仆迷穀的絮叨。
迷穀抱著她的劍匣子,瞧著白奕身後的十人法陣憂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會兒殿下且悠著點,其實這個法陣殿下過不了也不打緊,在殿下這個年紀便行這個禮的青丘還未曾有過,雖說為人臣子說這個話有些不太合宜,但君上在這件事上也委實將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穀的話從鳳九的左耳朵進去又從她的右耳朵出來。其實她的目光正放在他爺爺和東華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靈光點透。她琢磨她爺爺才是青丘最大的當家人,她同東華的婚事,若是將她爺爺說通了,還用的著挨個兒說服她姥姥和她老頭和她娘嗎,爺爺才是可一錘定音之人啊!但是要如何才能說服她爺爺呢?
爺爺他老人家不愛客套,或許該直接跟爺爺說:“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求你恩準我們的親事。”但這樣說,是不是太生硬了呢?
從前她姑姑教導她說服人的手段,姑姑怎麼說來著?哦,對了,姑姑說,要說服一個人,言談中最好能先同他攀上一點關係,如果能喚起他一些回憶更好,最要緊是要讓他有親切感,再則末尾同他表一表衷心就更佳了。她想起這個,大感受教,就將方才那番稍顯生硬的說服言語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聽說他從前念書時是爺爺您的同窗,爺爺您還在他手下打過仗掙過前程呢!”好了,關係有了,回憶和親切感也有了,至於忠心……“我和他以後一定都會好好孝順爺爺您的,還求爺爺恩準我們的婚事!”唔,忠心也應該有了。
她真想到要緊處,身旁迷穀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時辰到,該入法陣了。”
迷穀有叮囑她:“過不了我們就不過了,也不怕人笑話,切不可勉強硬闖啊!”
鳳九但求耳根清淨,唔了一聲。但迷穀的見解她其實不太讚同。道典佛經辭賦文章這幾項上頭她固然習得不像樣些,論提劍打架,青丘同她年紀差不多的神仙裏頭她卻是年年拔得頭籌。
迷穀這個擔憂其實是白擔憂。
白奕剛下禮台,空中便有妙音響動,禮台的法陣立時排出型來,高空一朵雲絮後乍然現出利劍出鞘的銀光,劈開金色的雲層,一身紅衣的少女持劍攜風而來,頃刻便入法陣之中。
高坐上一直百無聊賴把玩他那隻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換了個坐姿,微微撐起頭來。
法陣中一時紅白相錯劍影漫天,天地寂靜,二冰刃撞擊之聲不絕。十來招之間紅衣的身影攜著合虛劍拚出來三次闖陣的時機,卻可惜每每在要緊時刻,本隻有十人的法陣忽然出現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湯的盾牆,將欲犯之人妥妥的檔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們,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們,無不為他們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陣乃是洪荒時代兵藏之禮開創之處,白止帝君親手以一成神力在堂亭山種下的法術,待祥雲禮台開啟之時,此術亦自動開啟結成令人難以預料的法陣。鳳九皺著眉頭,方才她拚著一招淩厲似一招的劍招,做的是個快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間已查出這十位結陣仙這用劍其實在自己之下,想著用個快字來解決,好一舉過陣,卻不想此番這個法陣的精妙卻並不在結陣之人用劍如何,而是每到關鍵時刻,總有百來個人影突然冒出來阻她過陣。
好一個溫暾局。
就這麼慢慢打著拖時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闖陣,結陣的這十位仙者睡了十萬年,就為了今天來為難她,他們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來還需找到法門一鼓作氣強攻。爺爺種下這個法術,雖每一回生出的法陣都不盡相同,但結陣的仙者始終是十人,沒道理輪到她突然招了百人來結陣,爺爺他老人家雖一向望著她成才但也不至於望到這個份兒上。她眼皮跳了跳,這麼說……那多出來的百人之影,隻可能是幻影。
不知為何,想到此處不由分神往觀禮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見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對上她的目光,唇角彎出個意味不明的笑,兩指並在眼尾處點了一點。她一恍神,結陣仙者的利劍齊齊攻來,她深吸一口氣後退數丈,腦中一時浮映出梵音穀中疾風院裏帝君做給她練劍的半院雪樁子,彼時莊林旁有幾棵煙煙霞霞的老杏樹,她蒙著眼睛練劍的時候,帝君愛躺在杏樹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鳳九她娘挨著鳳九她姥姥,眼中急切高過南山深過滄海:“九兒她怎麼就碰上了這麼個倒黴法陣,這個法陣攤上我也不一定能闖得過,九兒才多大年紀,能有多深修為,娘你看著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閃,極有打算的道:“過不了才好,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見解,姑娘家就該如珠如寶的教養大,嫁一個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麼祖業襲什麼君位,這些都是九兒小時候你們將她丟給公公婆婆帶了一陣的緣故,若當年將九兒交給為娘帶著,必不至如此。當今的男子有哪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女子,就說你小姑子白淺,不也是近年來不舞槍不弄棒了才嫁的一個好人家嗎?九兒她今日若打過了這個法陣,這些八荒的青年俊傑還有哪個敢娶她?”
鳳九她娘眼角瞬時急出兩滴淚道:“聽夫君說公公當年做這個陣,極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考核新君,勉勵他們即位後勤奮上進,若九兒今次沒過,公公必定以為是她上進的不夠了,無論如何要罰一罰的,但以母親之見,若九兒過了此陣又嫁不得一個好人家,這才是進退都難,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手一揮,一錘定音道:“她爺爺要罰她,你們多勸著她爺爺就是,這還能重過她嫁一個好人家去?”轉頭重回祥雲禮台,語帶欣慰道,“所幸九兒今日也爭氣,示弱示的相當不錯,你看方才她躲得那幾招躲得多麼惹人憐愛,看這個境況,敗陣應是……”“定局了”三個字含在鳳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他姥姥僵著手指向祥雲禮台,渾身顫抖的像秋風裏一片幹樹葉,“她……她怎麼就過了?!”
鳳九如何破了這個陣,鳳九她姥姥因忙著訓導鳳九她娘親未瞧真切,觀禮台上的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們卻是看的清清楚楚。
這位小帝姬方才眼見已被逼到祥雲台側,他們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時,竟見她突然收劍斬斷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撈就綁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眾人正疑惑時,她已毫不猶豫的提劍衝向法陣,拚殺之間竟比以眼視物時更為行雲流水,三招之內再次做出一個闖關時機,待陣中兀然出現百人之影時,她攜劍略向右一移,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他已衝破幻影站在法陣之彼,破陣了。
年輕的小帝姬仗劍而立,一把扯下縛眼的紅緞,抬頭看向觀禮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張臉因方才的打鬥而暈出紅意,眸色卻清澈明亮,瞧著某處閃了閃,頃刻又收回去。
平時瞧著是個不著調的樣子,遇上個這樣麻煩的法陣,又是在八荒眾神眼皮子底下,卻絲毫未露過怯意,進退從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靜中,穩穩鎮住了場子,還能氣定神閑收劍入鞘,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能顯擺今年做的劍匣子了。”
兵藏之禮中,最後一關沿著百級草階踏上聖峰藏劍時,才用得著盛劍的劍匣子,若連試劍法陣都通不過,劍匣子便的確無出場的時機了。
鳳九抬手輕輕一招,虛空中立時一道金光閃過,穩穩停在她眼前,金光中隱隱浮動一隻狹長的劍匣,合虛劍陡然響起一聲劍鳴,劍匣應聲而開,頃刻間已將三尺青鋒納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麵拜向聖峰:“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禮台前藏劍的聖峰隨頌詞轟然洞開,紅衣的帝姬高舉雙臂,麵上神色肅穆,將劍匣穩穩托於前額,一步一步邁向百級草階。東荒諸仙亦齊齊拜倒,一時祝聲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頌詞之聲響遍瓊山瑞林,久久不絕。
連宋君此次來堂亭山,一則為跟過來看看湊熱鬧的成玉元君,二則自個兒也來看看熱鬧散散心。
因為目的很明確,連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剛才,他手上扇子換個手的當兒,就瞧見了小狐狸和東華兩人間隔著山高水遠的一個小動作。旁的人自然沒有注意到,但連宋君何等眼明心細,自然看到鳳九她一破陣便將目光投向了觀禮台上,而台上最上座的帝君則換了個左手撐腮,對著她淡然的比了個口型,這個口型卻分明說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嘴角就攢出個得意地笑,又費老大勁兒將笑強壓回去,謹慎的將目光收回合虛劍上,等著她老爹宣頌詞的當兒,還裝作無意的掃了眼四周有沒有人注意他們。
大庭廣眾之下和心儀之人眉來眼去這種勾當,花花公子連宋君回頭一想,自己竟然從未做過,頓時覺得簡直枉擔了一個情聖之名,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觀禮擠坐著的一眾天庭小仙身上,在裏頭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從紮根在台緣上那把椅子裏頭,一直在同旁邊的司命星君探討核桃究竟有多少種吃法,探討的甚有興致,一眼也沒回頭瞟過他。
連宋君愣愣看著那個背影好一會兒,有些感傷,有些憂鬱。
連宋君正憂鬱在興頭上,抬頭一眼瞟見大太陽底下,緩緩悠悠飄過來一大片濃雲。待識出這朵濃雲後頭隱的是誰,他頓時不憂鬱了。今日這種陣仗竟然還能遇到個來砸場子的,連宋君搖著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覺得有點意思。鳳九彼時正托手將合虛劍送入聖峰之中。尚未丟手的時節,瞧見這片越行越近的濃雲,不由得緩了一緩。便在這一緩之間,聽聞濃雲後傳來一聲笑:“果然是場諸神共饗的盛會,不過鳳九殿下這段兵藏之禮,依聶某陋見,似乎還缺了一個步驟。”霧影散開,一身繅絲貂毛大麾的男子手裏頭捧一個暖爐,被一眾侍從簇擁著含笑浮在雲頭。
這世間唯有一個人,讓鳳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覺得熱的慌,這個人就是玄之魔君聶初寅。這個時刻出現在這個地方說上這麼一通話,聶初寅擺明是來踢館的。不過白家一眾長輩都在,鳳九自覺此時無需她這個小輩強出頭,收回劍匣子抬眼去瞧他老爹白奕。
青丘諸位長輩中,最會拿麵子功夫的還得算她老爹,禮台上的妙樂停下來,她老爹白奕一臉如沐春風的表情:“本君嚐聽聞魔族一貫瀟灑不拘禮法,卻不想玄之魔君這一派倒是重禮得很,今日我們青丘在自家地盤上行一個古禮,還累玄之魔君大駕來提點一二,真是慚愧慚愧。”
聶初寅眼光激動,臉上卻仍然含著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點二字真真折煞聶某,不過是聶某曾觀過青丘兩場洪荒時代的兵藏之禮,心中甚為仰慕罷了。猶記得從前試劍後皆有一場比劍,令人心馳神往,可為何今日輪著鳳九殿下的兵藏之禮,卻在試劍後便直接藏劍了呢?”
聶初寅究竟想如何,觀禮的諸神茫然的依舊茫然,明了的已然明了。
從前青丘的兵藏之禮卻有同新君比試這一環,同輩的仙者皆可挑戰新君,倘輸給新君便輸了,也沒有什麼,但贏了新君卻能得新君一個許諾。相傳白止帝君立下試劍比劍這兩環,前頭一環是勉勵新君即位後上進,後頭一環更是為激勵白家兒郎自小便在同輩間拔頭籌。因得不了這個頭籌便要以新君的身份輸入一個許諾,代價太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兒們雖然個個都是被放養長大,最終還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個兒子皆被如此折騰過,輪到小女兒白淺時,卻因帝後不忍,憐她是個女兒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倆月哭出來白止帝君一點惻隱之心,就將兵藏之禮中比劍這一環截掉了,且默認此後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禮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劍這一環。
折顏上神微微側身去問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禮既是新君繼位後的傳統大禮,若法則上有所更改,必得在青丘的禮冊上也改一改才能在八荒做的了數,你不會一直忘了改吧?”
白止帝君扶著額頭道:“青丘不大重禮你也曉得,此事我的確忘了。”
折顏上神又道:“那……能挑戰新君的同輩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隻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幾場禮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時世風淳樸,魔族哪有心眼來討我的便宜,這個上頭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顏上神歎息一聲道:“因你這個忘字和這個疏忽,說不得今日便要讓聶初寅討得一個大便宜,且於情於理你還說不出他什麼。
白止帝君皺眉道:“他比九丫頭長七八萬歲,若下場同九丫頭一比,豈不是欺負小孩子鬧笑話,想來不會有這個臉皮罷。他帶的隨從裏頭,我看未必有誰打得過九丫頭。”
折顏上神未再接話,二人各端了杯茶潤嗓子,目光重轉向半空的雲頭,正聽聞聶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禮冊上兵藏之禮的法則未曾變動,今日便該有一場比劍,聶某早聽聞鳳九殿下一身劍術出神入化,聶某亦是醉心劍術之人,不知可否與殿下切磋兩招?”
白奕方才還如沐春風的一張臉頃刻堆了層冰霜:“即便該有一場比劍,魔君同小女也當不得同輩二字,又何談切磋,還請魔君自重。”
眼見白奕言談間被逼的動了怒,聶初寅笑的真心:“鳳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孫輩,聶某亦是第三代魔君,從這個位份上說,聶某同鳳九殿下實屬同輩。聶某不過醉心劍術罷了,誠心同鳳九殿下切磋一二,雖是比試,但聶某身為魔族之後,絕非輸不起之人,難不成鳳九殿下身為神族之後,竟是輸不起的人嗎?”
從慶薑算起,聶初寅確實該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來靠的是拳頭而非血脈,照這個來說他和鳳九同輩著實牽強,但即便是牽強,認真去辯終歸落了下乘。再則原本是族內一場比試,他這麼一說卻成了兩族之後的較量,神魔兩族近年雖修得睦鄰友好,但終歸在根上帶了罅隙,聶初寅這麼一挑撥,四海八荒看著,鳳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觀禮的神仙們真心實意擔憂者有之,看好戲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鳳九至今的滄夷君為首,後者以東華帝君的義妹知鶴公主為首。
折顏上神瞟了眼眼前的形勢,無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低估一回,古來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臉皮,臉皮,這東西著實可有可無,聶初寅他這是鐵了心不要臉決意以強淩弱和九丫頭打一場了,想來是要拿青丘一個承諾在他成大事時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卻是個要臉皮的人,這個悶虧隻得吞進肚子,讓九丫頭上場意思意思同他過兩招吧。”
白止帝君將茶杯擱在案上道:“先讓九丫頭上去同他過兩招吧。”話間向白奕含頷了頷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態度,在聶初寅越發真心的笑容裏頭,滿麵寒霜地將鳳九從草階頂上召了下來。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悶虧且不得傾訴的悲憤,鳳九顯得十分從容。台下諸位除了些許不懂事的小神仙看著她滿懷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曉得聶初寅她絕計是打不過的。她沒想著非要逞強打過他給神族爭一口氣,因此心中很淡定。
鳳九淡定地的打開劍厘,淡定地抽出合虛劍,又淡定的朝擱了手爐手裏頭亦提著一把劍的聶初寅比了個請,口中道:“賜教。”此種對手並非什麼時候都碰得上,雖注定打不過,好好打一場卻必定有收獲。
台上一時劍花紛飛,長劍遊走間翩若驚鴻宛若遊龍,劍擊之時偶有火花飛濺。第十招過,聶初寅的鐵劍直直比在鳳九喉前。一滴汗從鳳九額上滑落至頰邊。終究是實力太過懸殊,聶初寅收劍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卻是聶某高看了殿下的劍術,神族之劍,不過如此。”
台下白奕一雙劍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讓他得了便宜還來如此羞辱我們青丘嗎?”台上鳳九已謙虛道:“魔君雖長了鳳九八萬歲,比鳳九大了三輪,但畢竟同輩,竟在十招內便贏了鳳九,鳳九真是心服口服。”
聶初寅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齒,但聶某既勝了這一場,勝者王敗者寇,殿下乃信人,當不會賴了許給聶某的承……”諾字尚未沾地,卻聽觀禮台上突然響起一聲:“等等。”
眾人目光移向發聲之所,出聲的是位藍袍仙者,和和氣氣的一張臉,竟是女媧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媧娘娘座下數萬年,品階雖不算高,卻因掌著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為仙者見他皆拱一拱手,避開寒山二字,客氣稱他一聲“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時,婚祭之文便是燒給這位真人,勞他在簿子上錄一筆,才算是正經成婚。按理說這位真人與這場兵藏之禮八竿子也打不著邊。打不著邊的寒山真人此時卻站在禮台右側最偏僻最裏頭的一個位置,朝著禮台略一拱手:“小仙雖孤陋寡聞,卻也曉得青丘兵藏之禮比劍這一環乃是新君夫妻共進退的一環,魔君雖打敗了新君鳳九殿下,卻還未過得了新君王夫那一關,問鳳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諾,似乎要得早了些罷。”
台下一陣寂靜,繼而一陣如蟻的喧嘩。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顏上神臉上一派驚色,伏覓仙母張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點兒摔倒。白淺上神無意識地問夜華君:“她嫁了?嫁了誰?什麼時候嫁的?”夜華君細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說的,大抵沒錯。”話畢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連三殿下,連三殿下裝作一派正人君子樣唔了一聲:“我這個人不八卦。”
鳳九僵著脖子看向觀禮台上的最高位,紫衣銀發的神君卻不見蹤影。聶初寅麵向擾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聶某倒從未聽說鳳九殿下還有位王夫,即便有,聶某也未必打一過他,便是哪位,就請上台罷。”鳳九心道,我覺得你真打不過他。
諸位神仙齊齊盯向半空,等著寒山真人口中新君的王夫從天而降,卻在這個當口,瞧見一位紫衣的神君從右側不緊不慢踏上禮台,漫不經心理了理袖子:“可以開打了?我出去磨了個劍。”銀色的長發,墨藍色的護額,俊美端肅的麵貌,持著佛經時是浮於紅塵浮於三清的端嚴冷靜,握劍時卻淩厲得似盤旋颶風,摧毀力十足。這是方才還坐在觀禮台最高位的東華帝君,曾經的天地共主。
聶初寅僵了,台下徹底安靜了,片刻之間已跪倒一片,觀禮台上諸位品階高的真皇上仙亦齊齊離座而站,帝君站著,諸神豈敢入座。鳳九依稀記得曾經梵音穀中也有過這麼一出,青梅塢中這個人一出現,便有眾神齊齊跪倒。鳳九終於有些明白帝君為何不愛出門,走到哪裏哪裏跪一片,看著都覺得累得慌。
茅簷長掃淨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著台下跪得整整齊齊的眾神,頗有觀賞一十三天地栽下的一叢叢香樹苗之感,略抬手免了諸位跪禮,轉身安慰站在一旁的鳳九:“早曉得你要輸,不用覺得給我丟了臉,”遞給她一塊帕子,“擋了幾招?”
鳳九一邊拿帕子揩汗一邊囁囁嚅嚅:“十招。”
東華點了點頭:“還可以。”又看向聶初寅道:“你覺得能和本君過幾招?”
玄之魔君聶初寅是個有夢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綰灰飛後一分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執掌,聶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著如體一統魔族,立於七君之上,再拜為尊。要成就自己的夢想,與神族聯姻是條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動搖天下局勢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個孤兒,不像煦暘君那樣有個親妹子。他退一步想過,若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個斷袖,為了他的霸業他吃點虧將自己送上去又有什麼不可以呢,結果還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們攀不上關係,那最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從他們身上討個大便宜。
他今日來此,計算得其實十分周密,他曉得此舉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從他們那裏拿到一個許諾不是,這個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從沒想過要得罪東華帝君。可事如到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個承諾,就更要拿到手了。
他決然不是帝君的對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聶初寅臉上含著笑,這個笑卻極為勉強:“帝君抬舉了,比劍這一環原本隻是同輩人間的切磋,聶某同鳳九殿下尚能稱得上同輩之人,卻同帝君在年紀上還隔著一個洪荒,聶某哪裏能做帝君的對手。這一環雖說挑戰鳳九殿下便是挑戰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畢竟與我等並非同輩之人,若要同聶某比劍,怕是有違禮冊上的這條法則。”
白淺上神收了方才的震驚,向著夜華連宋二人皺眉道:“他為何該同鳳九比劍,是他的道理,東華為何不該同他比劍,也是他的道理,這人嘴皮子真正厲害,道理都被他占盡了。此番東華或貿貿然下場,倒真顯得像是欺負晚輩了。”話畢惆悵一罵,隱隱有些擔憂。
連宋君敲著扇子懶洋洋笑道:“我倒是覺得聶初寅高估了東華的臉皮。”
台下雖有種種議論,台上的帝君此時卻很從容,很淡定,從容淡定中還透出幾分莫名,接著方才聶初寅的一番話沉吟道:“你說……本君同你不是平輩,”皺眉道,“本君為什麼同你不是平輩?”
聶初寅一愣。台下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聶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鳳九,緩緩道:“她是本君的帝後,自然同本君是平輩之人,你方才說你與她是平輩之人,那你與本君當然也是同輩之人,本君同你比劍,可見的確是同輩人間的切磋,違了青丘禮冊上的哪條法則?”
聶初寅神色僵硬道:“這……”
帝君慢條斯理地掂了掂劍道:“聽說你醉心劍術,真巧本君也醉心劍術,可見你我有緣,開打吧。”
眾神全傻了,白淺上神噗一聲噴了一地的茶水,連宋君扶著椅子的靠臂坐得穩當些,攤手向白淺道:“看吧,我方才說什麼了,聶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這裏根本行不通,臉皮這個東西,於帝君一向是身外物來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