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匆匆而過,回太晨宮的前夜,帝君領鳳九去瞧碧海蒼靈的夜景。碧海蒼靈最美的時節,並非風和日麗之時,卻在暗沉沉的月末之夜。

每當月末最後一日,酉時未刻太陽落山之後,碧海蒼靈的天地都似末日般一派漆黑,直待到亥時初刻,方以西方的長庚星為首,四天星子次第在黑緞般的天幕中亮起,繼而從海之盡頭,托出一輪巨大的銀月來。月末時節天上掛的原該是殘月,碧海蒼靈中卻有滿月當空,還能同繁星共輝,可見出夜色的壯闊。

天上一輪相思月,地上伴的自然是風流景。月色乍一鋪開,靈泉中便繚繞出暄軟的白霧,薄薄一層鋪在碧水之上,白霧上的花木亦泛出各色幽光,星星點點,似燃了一海子異色的平安燈。

風也搖曳,雲也搖曳,山水相連處忽有鸞鳥破空長鳴一聲,天地間的靜景刹那活泛開來,無數雀鳥自仙山中啾鳴著翩翩而出,嘰喳聲竟組出一串極動聽的曲子,羽翼華美的靈鳥們隨此仙樂翩然起舞,姿態靈動,令人驚歎。鳳九站在觀景台上,激動得說話都犯結巴:“這……這些靈鳥每個月這個時候都會來跳舞嗎?”

東華靠著根石頭柱子坐在一張用欽原鳥絨羽織成的毛毯子上:“你當它們閑得慌?”

鳳九立刻明白過來這原是帝君的手筆,討好地跑過來抱著帝君的胳膊,眼中依然在放光,結巴著道:“你……你讓它們飛近點啊,飛近點給我跳個百鳥朝鳳……”

東華不置可否:“我不做虧本生意,你拿什麼報答我?”

鳳九嘀咕道:“你做什麼這麼小氣啊,我明明還教會了你做糖醋魚,”突然眼睛閃亮道,“那我也給你跳個舞,”一雙手從他胳膊上攀到他肩上,“不要小看我,我跳舞也是跳得很好的,比你義妹知鶴絲毫不差,隻是不好跳給別人看啦,”抿著嘴軟軟地笑,“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真正由百鳥表演的百鳥朝鳳呢,你讓它們跳給我看,我就跳給你看呀……”

東華瞧她撲閃的睫毛,突然想起從前鳳九在自己身邊當小狐狸時,撒起嬌來就是這副模樣,當然那時候她沒有這副軟糯嗓子,但也是這樣水汪汪的眼睛,高興起來尤愛親昵地拿頭頂的絨毛蹭他的手,要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麼時,還會嚶嚶嚶地假哭。他那時候對付她自有一套辦法,瞧她哭得抽抽搭搭跟真的一樣,隻覺好笑,什麼“我最喜歡把人弄哭了,你再哭大聲點”之類的話簡直信口拈來。但如今瞧著她這樣乖巧地跟自己撒嬌,心中竟驀然生出一種扛不住的兵敗如山倒之感,一瞬間有些恍神。

外人麵前她一貫客客氣氣老老實實,假裝端莊又老成,但他知道她其實很喜歡撒嬌。她曾經對自己也守著諸多禮製,譬如在梵音穀,譬如在阿蘭若之夢。比之那時她對他的克製,他更喜歡她如今這樣天真又愛嬌,這才是她。緲落當日說他心底有一片佛鈴花海,不知花海後藏著誰。他知道花海後藏著的是隻紅色的小狐狸,彼時雖然並非男女之情,但他從來待她便不同。

觀景台上月色溫柔,鳳九看帝君瞧著自己良久不說話,有些著急道:“別不理人呀,這很劃算哎……”

東華從恍惚中回神過來,表示讚同道:“的確劃算,”笑了笑,“那你先跳給我看。”

鳳九就有些遲疑:“不好叫靈鳥們等著我啦,讓它們先跳嘛,這麼晚了,它們表演完就好回去歇著了,你身為尊神,應該要懂得體恤下情嘛。”

天幕中星光燦動,東華任她抱著自己的肩膀討好,微微偏頭道:“我不過防著有人要耍賴,你不是說過要誠心誠意地報答我,這樣同我討價還價,誠心在哪裏?”

鳳九不情不願地從他身上下來,退到觀景台正中站好,咳了咳道:“因為沒有絲竹伴奏,我給你跳一小段就好啊……”

東華卻像是早已料到她會鑽空子,微一揚袖,身前便現出一把豎箜篌來,伸手撥了撥上頭的絲弦,似笑非笑看著她:“既然要跳,至少要跳足一整段,我給你伴奏。”

鳳九吃驚地捂住了嘴,不敢置信道:“你還會彈箜篌?我……我從來不知道……”

東華唔了一聲:“彈得不多,你自然不知道,”抬頭從容看她,“是不是覺得你夫君多才多藝?”

鳳九的臉騰地就紅了:“夫……夫君兩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好奇怪,啊啊,夫……夫君這兩個字本身就好奇怪,還是帝君好……”

東華停了試弦的手,朝她招了招:“過來。”

鳳九怯怯地挨過去蹲下來,剛要說“做什麼”,臉已經被他捧住用力揉了好幾揉。帝君神色威嚴地俯視她:“想清楚,我是你哪位?”

她一張臉被揉得亂七八糟,隻好求饒:“是……是夫君,放手,放手!”

東華方滿意地放開她,又拍了拍她的頭:“過去吧,”看著她的背影歎氣,“你自己說的要給我跳舞,磨到現在還沒個動靜,你不覺得你很要命嗎?”

鳳九揉著臉委委屈屈:“明明是你一直鬧我。”

觀景台後黑緞般的夜幕中月明星朗,碧海中幽光浮動,靈鳥們安靜棲立於樹梢。箜篌中流淌出柔緩樂音,隨樂音起舞的紅衣少女身段纖軟,月色下漆黑的長發似泛著一層光,遮麵的兩幅袖子款款移開,露出擋在水袖後極漂亮的一張臉,手指做出芙蓉花的形狀抬起,長袖滑落露出一節雪白的手臂,舞步輕移間,柔軟得像是靜夜裏緩緩起伏的水波,又豔麗得像是水波裏盛開了一朵花。

東華撥弦的手指竟撥錯了一個音。他從來就曉得她長得美,但並非什麼風情美人,臉上多是清麗明媚的神態,他到此時才發覺,那張清麗臉龐如今竟可用豔字來形容,想要討好他時,眼波間流轉的都是渾然天成的媚態。他自然清楚,是誰將她變成這個模樣。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溫軟眼波中的撩撥。

弦聲突然停頓,鳳九莫名地抬頭,四四方方的長台上一時靜謐,良久,卻見帝君打開手臂,啞聲喚她:“過來。”

帝君坐在那裏朝她伸手的模樣、說這句話的模樣都實在太過迷人,雖然有些狐疑,鳳九還是磨蹭過去,嘴裏卻不忘抱怨道:“一會兒過去,一會兒又過來,為什麼老是叫我,你就不會到我這邊來嘛,反正不準再揉我的臉。”

帝君從善如流:“我不揉你。”

“真的?”

“真的。”

帝君的確沒有再揉她的臉,帝君直接將她放倒在了毛毯子上,她吃驚地小聲呼叫了一聲,初時還惦記著讓外頭的靈鳥們給她演百鳥朝鳳,奮力掙紮來著,奈何力氣沒有帝君大。後來帝君挑眉且用她最愛的那種低音哄她,迷得她簡直腦子發暈,就隨便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了。她還主動配合了一下。

鳳九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大早,太陽已然出山,昨晚的銀月自然已收工,靈鳥們也皆回了山林,要想看百鳥朝鳳隻得等下個月末了。鳳九咬著手指趴在被團中欲哭無淚,心中不住懊悔,白鳳九你這個二百五,帝君的話能聽嗎?你怎麼就相信了他的鬼話,你真的是個二百五啊!

是日離開碧海蒼靈時,重霖同鳳九她娘人還未到,鳳九因昨夜未得償所願,有些神色懨懨,沒什麼精神地跟著東華回了太晨宮。

回宮後鳳九依然神色懨懨,連她姑姑白淺來請她看戲文她都婉拒了,直到帝君許諾下月還帶她回碧海蒼靈,月末令碧海蒼靈七座仙山的靈鳥都來給她獻舞,她才有些精神。但精神頭依然不答足,此前是不理人,此時也不過是對人愛答不理罷了。

帝君端詳她良久,主動找來筆墨同她寫了份契書,上頭白紙黑字約定若完不成先前答允她的許諾自己就如何如何,又在上頭按下手印,將契書疊得整整齊齊交到鳳九手中,她的精神頭才終於算好完全了,又能對著他眉開眼笑了。

碧海蒼靈這兩三日注定鬧騰,重霖當日提議東鳳二人這幾日回太晨宮,因他曉得帝君近些時候好的就是個清淨,太晨宮雖非與世隔絕地,但八荒都明了他近日要擺場大宴,當體恤他忙碌,不會上一十三天打擾他。

按理說重霖慮得極是,但世間總有些例外或者意外,蟄於謀事之初,發於謀事之中。

在天上的次日半夜,太晨宮中迎來一位仁兄。仁兄攀牆越戶而來,熟門熟路闖入東華的臥間,掀開帳子一把抓住東華放在雲被外的一隻手臂:“冰塊臉,跟老子走一趟!”擲地有聲的一句豪言,可惜話剛落地主人就被甩出丈遠。

房中亮起燭光,東華坐在床沿上將裏側的鳳九擋得嚴嚴實實,但架不住她主動裹著被子從他肩上冒出一個頭來,極震驚地與地上坐著的仁兄對視:“咦?小燕?你怎麼半夜跑來我們這裏,夢遊走錯地方了嗎?”

小燕壯士頹廢的神色中流露出淒楚:“老子受姬蘅所托,來找冰塊臉。她,”小燕哽咽望向東華:“她此時危在旦夕,想見你最後一麵。”

鳳九一愣,看向東華,東華皺眉道:“她既住在梵音穀中,為何會危在旦夕?”

小燕淒惶道:“她求老子將她帶出了梵音穀……”

東華起身披上外袍倒了杯茶:“即便出梵音穀,也不至於到危在旦夕的境地,她做了什麼?”

燕池悟咬咬牙,從脖子上取下根繩子,繩子上頭串了塊白琉璃,琉璃中封了個小東西,形狀看上去竟像是什麼東西的爪子,極小巧精美的爪子。

燕池悟哽聲道:“她讓我把這個給你,說你看了自會明白。”

帝君喝水的手頓在半空,接過墜子在指間摩挲了片刻,忽抬眼向鳳九道:“明日你先去碧海蒼靈,我去看她一眼,隨後就來。”

燕池悟得帝君這個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在外頭等你。”

鳳九乍聽姬蘅彌留的消息十分驚訝,她雖然不喜歡姬蘅,卻也覺得惋惜,聽帝君說要去看看她讓自己先去喜宴,便乖巧地點頭,又過來幫帝君穿外袍。

燭光畢竟微弱,映出東華離去的背影,看上去竟顯得模糊。

模糊而漸行漸遠的背影似乎預示了什麼,但彼時鳳九並沒有注意,隻是那個夜晚,她沒能再睡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