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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工作組在大隊部裏,當天就召集了幹部民兵動員大會,非常嚴密地做了布置。其後又是烏煙瘴氣有黑沒明地開了三天三夜的會議,最後又是按照英明領袖毛主席的指示,先在資產階級占領了的學校裏頭找出人選。你猜此人是誰?說來倒也平常,在鄢崮村小學裏,通滿不足三百人的圈子裏,最像牛鬼蛇神的反革命,莫過於楊文彰了。

楊文彰,顧名思義,因文而彰。說來算是太史公的鄉黨,芝川鎮黑水潭人。此人一副二餅子(眼鏡)扣在臉上,說黑不黑說黃不黃,隻顯得學問高深。生就的一副能言善辯的尺八大嘴,講起課來搖頭晃腦,唾沫星子可以濺到最後一排學生臉上。風琴踏得極好,嗓子又來得,每到星期三文娛活動時間,學校滿院子都是他那咧著大嘴唱歌的聲音。說他因文而彰倒是不假,原又是極喜歡弄個詩文。先頭歌頌三麵紅旗,將詩稿謄在學校的黑板報上。後來是反右,差一點給栽了進去。說是一個萬頭攢動、紅旗獵獵的民歌大賽,楊文彰自恃才高八鬥,一個箭步躍上了獻詩台,六步之內,作詩一首。詩曰:

合作化是滿天星,人民公社一盞燈;

星星照路看不清,明燈指引奔前程。

吟誦完畢,台上台下一片掌聲。名聲由此大得如雷貫耳,風流倜儻了許多日子。突然,有人評說,他那詩歌裏頭,既沒太陽又沒月亮,這豈不是暗喻我們社會主義暗無天日?實在是反動至極。他仔細一想,也是。慌了手腳。急忙托縣上的老同學到反右辦公室說項,這方免去了一頂右派帽子。詩文從此不寫了,老實了一個時期。

一日傍晚,楊文彰借著月光,踏著風琴,一麵踏一麵與比較知己的王啟才老師說話。王啟才深度近視,綽號王瞎子。皓月水光,擾得楊文彰心緒不寧,因而他感慨道:“天生我才,應有此三願足矣;一曰名分,一曰金錢,一曰美人。可歎我生不逢時,命途多舛,此三願無一備焉!”

說來也是,他婆娘到學校送饃,遇文彰不在,便於人前顯擺。將她那一張闊大方臉高高挺起,對人說她如何喂豬,如何縫衣。文彰出現,便似縮頭鱉一般啞然無語了。有人與文彰逗笑說:“我嫂子長得漂亮啊,越看越滋潤!”文彰厚著臉皮道:“天下女人大率如此,哄男人睡著即是。”

大家且把文彰其人月下的話細想,如不是這賊人心性狂野,便是這世道將讀書人虧待了不是?常言道,書中有女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那楊文彰讀了一輩子書,時至今日仍落得清身寡麵任啥沒有,胸中溝壑自是難平。胡說幾句歪話,自然難免。然有一事,在學校裏風傳。

說是一天擦黑,剛下過雨,學校院子裏空無一人,單留下楊文彰獨自一人看校守院。他先是踏著風琴,引吭高歌一番。又寫了一陣教案,烤了一陣爐子。烤得神誌昏沉,恍恍惚惚。也不知過了幾個鍾點,正說要上炕安歇,突然覺著尿憋。便立起身來,出門便朝廁所走去。廁所在校園北麵的老牆根下。此處蒿草叢生,磚石遍地,夜風吹來,婆娑亂響。若是陌生之人,真還有點森煞。但對楊文彰老師這等開明之人,卻是自當沒有的事。去了廁所,解了小便,回頭便說走人。然而就在這當當的時候,隻聽到槐樹下有人號啕,仔細一聽,是個女子。楊文彰心下生疑,自道:深更半夜,何人在此哭泣?走了過去。抬頭隻見一個白衣孝服的女子,依著槐樹,哭得渾身顫抖,好不惜惶。楊文彰又是那極其反對迷信的人,你說是怪,他哪能信?他鈧鈧鋃鋃走了上去,問女子道:“哎,天這晚了,你不回家去,一人站這裏哭啥?”

那女子先是一驚,回頭看見楊老師,方緩緩不哭,安靜下來,細聲細氣地將自己為何在此哭泣的原委,一五一十訴說出來。那女子說:“我是咱楊家峁人,名字叫慧芳。隻因我媽今年春上老(死)了,後大(爸)便逼我嫁給葛家莊的一個跛子。我不情願,跑到我舅家裏。誰知我舅也不可憐我,三番五次,趕我回家與那跛子成親。我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實是寒心不過,爬過我舅家的院牆,躲在這後院裏,心想著哭個痛快,卻不料打攪了你的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