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全亮,步雲夕便被素音從床上拉了起來。
昨晚李諫說派了府裏有經驗的人過來伺候,果然如此,至少替步雲夕梳頭的丫鬟晨袖,手藝就比素音好很多。
“不要抹什麼桂花油了,昨晚差點沒把我熏死,也不要往我臉上抹粉,弄得跟個唱戲的似的。還有,那些個什麼珠釵步搖,揀個最輕便的就成,沒的壓得我脖子疼。”
見晨袖打開那些瓶瓶罐罐,步雲夕馬上阻止,最後晨袖隻好在她額上貼了朵精致的花鈿,鬢上插了支簡單的珍珠玳瑁簪。
“小的秋水,見過王妃。”打扮妥當,一個十五六歲、眉清目秀的小內侍進來拜見,“王爺吩咐,小的自今兒起在王妃跟前伺候,王妃初來長安,王爺怕您不習慣,千叮萬囑,讓小的好好照看芝蘭苑,王妃往後有何需要,盡管吩咐小的。王爺這會已在前院等您,請王妃移步。”
步雲夕嗯哼一聲,打著哈欠跟了出去。她不懂也不關心這些內宅的事,昨晚已和素音商量好,這類事情全由她來打點。
來到前院,馬車已準備好了,原本睡眼惺忪的步雲夕頓時雙眼一亮。隻見那馬車高大寬敞,拱形頂蓬,車壁刻著華麗繁複的花紋,上嵌寶石明珠,四角攀蛟龍。駕車的四匹駿馬皆通身棗紅,平脊大腹,四肢修長健壯,毛色油亮油亮的,額帶上插著一對銀子打的杏葉,絡頭的皮帶上還綴滿了小金花。
步雲夕上前兩步細細打量,心中暗自詫異,不為那奢華的裝飾,而是那四匹來自西域的赤兔馬,無論模樣、個頭、毛色幾乎都一模一樣,不由讚道:“好俊的馬。”
秋水滿臉得色,“這四匹寶馬是前年烏孫使者獻給聖上,聖上特賜王爺的,整個長安,隻有咱們王爺有四匹,就連太子也隻有兩匹而已。”
步雲夕不置可否,赤兔馬淩霄山莊就有不少,隻不過品相沒這四匹好而已,可見這四匹馬是萬裏挑一的。但這種西域寶馬本應在曠野上千裏馳騁,如今卻被打扮得花裏胡俏,在長安的大街上拉馬車,簡直是暴斂天物。
正想著,馬車的簾子自裏掀起,“王妃,早啊。”
步雲夕抬頭,恰好對上素音說的那張冠絕長安的臉,鳳眸深邃,眼角微翹,有笑意在他眸中輕蕩,似掬了一汪桃花潭水。
昨晚沒看清,這會清晨的太陽恰到好處,步雲夕盯著李諫的臉看了片刻,最後總結了一句:“果然絕色,不過……”還是玉書哥哥更好看,她朝李諫抿嘴一笑,禮貌地道了聲:“你也早啊。”
李諫的臉僵了一下,往左靠了靠,留出位置給步雲夕。他向來自負,可她剛才看他的眼神,還不如看那幾匹赤兔馬來得熱切,末了還加句“不過……”,這是什麼意思?
他心中不屑,臉上依舊保持得體的微笑,“王妃昨晚睡得可好?我看王妃眼底略有烏青,定是認床不習慣?”
馬車已徐徐駛出靖王府,步雲夕撩起簾子,好奇觀望街頭的景象,輕描淡寫道:“這位王爺,其實你不必與我套近乎,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樁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願的,你有意中人,我也心有所屬,既然如此,咱倆又何必惺惺作態?”
李諫的臉再次一僵,“……嗯?”
步雲夕饒有興致地看著窗外,繼續道:“我有個建議,咱們約法三章,除了在裴太妃麵前咱倆做做樣子,平時我過我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關道,互不幹涉。如何?”
為了今天見裴太妃時一切順利,素音昨晚除了教步雲夕禮儀外,還給她惡補了李諫的情場八卦。
李諫身份尊貴,模樣又俊俏,不知多少勳貴家的千金對他傾慕不已,但李諫一向風流不羈,從未對哪個女子上過心,還曾放話此生不娶妻生子,讓裴太妃傷透了心,直到一個叫柳乘月的女子出現……
柳乘月的父親曾在工部任職,二十年前因涉及一樁貪汙案被處死,柳家其餘男丁發配邊疆,女眷大多進入掖庭為奴,姿色較好的則充入教坊司。
柳乘月的母親便是被充入教坊司,但當時她已有身孕,在生下柳乘月後,因受不住這種屈辱,才兩年便鬱鬱而終,柳乘月從此孤苦伶仃在教坊司長大。
大概是知道自己這樣的身世,不努力永無出頭之日,她學任何東西都比別人刻苦百倍,加上本就聰明伶俐,長大後琴棋書畫歌舞樣樣精通,成了教坊司的頭牌人物,長安不知多少公子王孫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其中就包括了靖王李諫,據說柳乘月第一次登台獻藝,李諫便一擲千金,包下柳乘月當時所在的整個青樓,台下觀眾隻有他一人,一時傳為佳話。此後柳乘月每次登台,李諫必定捧場,就算不能親自到場,也會派人送上精心挑選的禮物。
柳乘月喜歡牡丹,每年四月牡丹花期一到,每天都會有三到五輛靖王府的馬車,把洛陽最名貴,開得最盛的牡丹花源源不斷運到長安,全長安的人都知道,柳乘月樓裏的牡丹名品,比皇宮裏的還要多。
揮金如土極盡奢華,隻為搏美人一笑。
教坊司的人為討好李諫,替柳乘月除了籍,恢複了她的良人身份。這可把裴太妃氣壞了,勒令李諫不許把柳乘月這個罪臣之女抬入王府,還一狀告到皇帝處,把教坊司的司丞革了職,但柳乘月最終還是在李諫的幫助下脫離了樂籍。
據說李諫為了柳乘月,不惜頂撞裴太妃,弄得母子不和。就在大家以為柳乘月終於修得正果之際,她卻出人意表地對外表示,此生不會把自己托付給任何一個男人,並一手創辦了昭華閣。短短兩年時間,昭華閣已成為長安城最具名氣,最奢華的銷金場所。
大概是怕李諫一再迷途不返,裴太妃開始操辦李諫的婚事。李諫一開始並不願意,還是裴太妃請皇帝出麵調停,他才不得不屈從,於是便有了裴雲笙嫁到長安這一出。
末了素音道:“裴太妃在信裏說過,靖王表麵雖同意這樁婚事,其實骨子裏叛逆不馴,靖王妃的日子絕不會好過,所以靖王妃的人選除了姿容出眾,還得沉穩大度靈心慧性,希望她終有一日能把靖王的心綁住。”
步雲夕這才明白,為何昨晚素音一點不擔心洞房的事,原來李諫的心早撲在另一個女子身上了。
李諫有點懷疑自己昨晚是否宿醉未醒,耳朵不好使,“互不……幹涉……?”
“嗯,畢竟我這張沉魚落雁的臉,容易讓人一見傾心。”步雲夕終於把注意力從街上撤回,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我也是為了你好。”
李諫那自忖得體的笑有點掛不住了,沉魚落雁的臉?還一見傾心?這種大言不慚的話,不是一向該由他來說的?她心有所屬被迫嫁他?別不又是她以退為進、欲擒故縱的伎倆,裴太妃為他精挑細選的人,果然有些意思,但她來來去去隻會這一招,是不是太小看他了?
他心裏冷笑幾聲,臉上又恢複了和煦春風,“雲笙,胡說些什麼呢?你大概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都是我年少輕狂時的荒唐事,讓你心裏不舒服了,是我不對。母妃這幾年為我的事沒少操心,頭發都白了不少,我再執迷不悟豈非不孝?咱們既然已是夫妻,自當夫妻一心,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才不辜負母妃的用心良苦。過往的事……你別往心裏去。”
連稱呼都改了,硬生生把兩人的關係拉近了一大步。
“你的事與我又沒關係,我自然不會往心裏去。”步雲夕看了他一眼,“話我已說過了,聽不聽隨便你。”說罷又回過頭去,繼續看街上景致,讚歎道:“長安果然繁華,道路如此平整寬敞……”
李諫的眼皮跳了幾跳,感覺剛才那番肺腑之言對牛說了,十分不習慣這種被人忽視的感覺,臉上也懶得再裝了,反正那女人也不看他。他隨手拉了個隱囊墊在背後,開始認真打量這個新任靖王妃。
昨晚他稍有酒意,也沒細看,隻記得揭起喜帕的那一瞬,確有驚豔之感,但她身上那股濃烈的桂花香,熏得他眼鼻發澀,隻想快點走人。這會她正興趣盎然地觀望街景,恰好給他細看的機會。
雖然從他的角度,隻能看到她的側臉,但已足夠了。不得不承認,沉魚落雁四個字,用在她身上毫不誇張。她的美,靈動精致,隨著她的一顰一顧,讓人品出無限風韻,看人的時候,目光純粹,絲毫不掩飾心裏想法。除了美,她身上還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一種和勳貴權宦家的千金們不同的氣質,但他一時又說不上來這種特殊之處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