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怎麼就答應那幫畜生了呢?”
司望有多麼想念黃海警官,要是他還活著的話,哪能讓拆遷隊找上門來?
“望兒,別人家是人多勢眾,而我們孤兒寡母的,可不想再折騰下去了。”
“孤兒寡母?”他皺起眉頭看著窗外,“爸爸真的死了嗎?”
家裏也找不到爸爸的照片了,記憶中的司明遠越發模糊不清。
“對不起。”她摸著兒子的臉頰,四十多歲的美婦人,魚尾紋已布滿眼角,“你可不知道,他們會用多麼可怕的手段!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的傷害。”
“怕什麼?”司望後退幾步,打了兩個直拳與勾拳,再來一腳泰拳的蹬踢,“要是那些王八蛋再敢上門來,我就踢斷他們的狗腿!”
“住嘴!”媽媽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感到兒子的肌肉緊繃,“望兒,你不要再練了!我可不想你變成打架鬥毆的小流氓,那不是你走的路,媽媽隻要你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比所有孩子都更成熟,怎麼不懂媽媽的心呢?我也早就受夠這套老屋了——冬天漏風,夏天熱得要命,空調沒開多久就會跳閘,你也從不帶同學來家裏玩。打你生下來的那天起,媽媽沒讓你有過好日子,都沒帶你去外地旅遊過。”
還是去年暑期,南明高中組織師生海島旅遊,她硬是擠出一千錢塊,作為兒子自費的部分,也為了讓他多跟同學來往,不要天天打拳變得性格怪僻。
“沒關係,我早去過許多地方了!”
“是媽媽對不起你!而以我現在的收入,是一輩子都買不起房子的。我會在小書店附近租套公寓,讓你住在漂亮幹淨舒舒服服的家裏,這也是媽媽很多年的心願。而那筆拆遷補償款,是將來供你讀大學的費用。”
代價則是餘生必將在輾轉流離的房客生涯中度過。
司望低下頭來,靜靜地依著媽媽,聽著她血管裏的聲音。開春不久,何清影拿到了拆遷補償款。這棟房子就要拆掉了,變成跟周圍同樣的廢墟,兩年後將成為一個高檔樓盤。司望舍不得老宅,還有他在牆上畫的櫻木花道,窗台上刻的古典詩詞,窗外那棵大槐樹會不會被砍了?在這個狹窄的屋子裏,有著他七歲前記憶中的爸爸。
搬家那天,東西並不多,許多垃圾早被何清影扔了——其中有不少丈夫的遺物。司望幫著搬運工一起抬家具,壯勞力似的忙前忙後,鄰居們都說他越來越像當年的司明遠。
晚上,何清影母子終於住進了新家,在荒村書店附近租下的二居室公寓,裝修與家具都很齊全,衛生間與廚房也都不錯,那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家。司望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臥室,媽媽給他買了張新的單人床。
幾天後,何清影走進兒子的房間,替他收拾換季的衣服,司望突然掀開被子說:“媽媽,我為你梳頭吧?”
“晚上梳什麼頭啊?”
“讓我為你梳嘛,我還從沒給女孩子梳過頭。”
暈,兒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了?
何清影欣然坐在鏡子前,司望裸著上身爬起來,拿起一把牛角梳。他笨手笨腳地才幾下,她就疼得直叫起來,又回頭摸了兒子的胸口說:“望兒,你不冷嗎?”
“不冷啊。”
想必是他平時打拳習慣赤膊,何況這些天也已轉暖。
“媽媽是不是老了?”
“沒有啊,你還年輕著呢,頭發也像年輕女孩又密又黑,讓我給你梳兩根小辮子吧。”
“那對你難度太高了,讓我想想看啊……我有三十年沒梳過小辮子了。”
“十三歲嗎?”
“哦……”
何清影欲言又止,卻搖搖頭沉默了下去,對她來說那一年是個禁區。
“你為什麼從不跟我說起你的過去?”
“別梳了,媽媽要回去睡覺了。”
但她剛要站起來,就被司望一把按了下去,繼續為她梳長發,俯身到她耳邊:“不敢說嗎?”
“望兒,你不是知道的嗎?你的外公外婆,在你出生前就去世了,而我一直在郵政局工作,這就是我的過去。”
“再往前呢?你讀的哪所中學?小時候住在哪裏?有過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還有什麼當年的朋友?”
“搬家的那天,你偷看了我的東西?”
“對不起。”
“既然,你都看到了,那應該沒什麼疑問了啊?”
雖然,何清影的嘴上不緊不慢,心髒卻快要跳出胸口了。
兒子從床底下掏出本相冊,套在一個防塵的密實袋裏。相冊的紅封麵發著黴爛味,翻開第一頁是張已近褪色的彩色照片,有個少女穿著連衣裙,站在郵政學校的牌子前。
何清影當然認得——這是十七或十八歲的自己。
盡管衣服與發型那麼土,但依舊看得出是絕世美人,纖瘦的胳膊壓著裙擺,以免被風吹起。她的雙眼憂傷地望向遠方,不知焦點在何處?真像當年的山口百惠。
後麵幾頁大多是家庭照,從房屋格局與窗外景象,可以判斷就是剛搬走的老宅。常有一對中年男女與她合影,自然是司望的外公外婆,卻與何清影長得不太像。不過,她的照片並不多,總共不到二十張,並未發現親戚以外的其他人,比如同學之類的合影。更沒有司明遠的照片,應是結婚前的相冊。
司望又從床下翻出個鐵皮餅幹盒,何清影禁不住顫了一下:“這個也被你發現了?”
“全拜這次搬家所賜!”
眼前這鐵皮餅幹盒的四麵,同樣也是《紅樓夢》彩色工筆畫,卻是林黛玉、賈元春、史湘雲、秦可卿,又是“金陵十二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