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的北風在半空中亂竄,吹得那一堆堆灰色的雲塊紛紛散散的。
在暗藍色的天穹下,司馬懿、牛金與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二三十位豫州流民的戶主代表,在杜和的帶領下,來到河內郡城東麵十裏長亭外的一片山坡上劃撥田地。
這山坡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荒蕪,野草長得和他們的膝蓋一樣高。然而,撥開這些野草往地上看去,那裏的泥土幹得就像灰粉一樣,輕輕一碰便碎散開來,沒有絲毫水分。這是河內郡當地人最不願耕種的、最為貧瘠的瓦片地啊!
司馬懿看在眼裏,暗暗皺起了眉頭——難道河內郡裏能夠用來招納和安置流民的,就隻有這種貧瘠荒蕪的劣質田地嗎?這些連靈龍穀周圍最差勁的田地都比不上嘛!劉寅他們在這裏種得了麥嗎?他正欲開口詢問,杜和已是搶先說道:“馬大人,這些便是郡府劃撥出來安置四方流民的官田、官地了!橫豎是一戶二十畝的標準,您現在便可以開始主持劃分和丈量事宜,撥到他們每一家的戶頭上去。”
“這……”牛金在一旁見了,禁不住失聲驚叫,“杜官爺,您別是走錯了地方罷?這樣的土地怎麼種得出糧食來?”
司馬懿的麵色凝重如鐵,卻沒做聲,偷偷斜眼瞥了瞥站在身後的流民戶主們,隻見他們個個暗暗搖頭,臉上滿是失望之色。
這邊,杜和聽了牛金的問話,臉上毫無愧色,依然大大咧咧地說道:“牛老弟——杜某怎會走錯了地方呢?這些便是我們河內郡專屬的官田、官地了!”他拿眼掃了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們一眼,又不冷不熱地說道:“其實,大夥兒也應該想得通。朝廷又免租又撥糧地讓你們來種地屯田,這已是給你們天大的恩澤了!哪裏還有什麼良田好地白白地放在那裏給你們留著?多多少少有這麼一塊地劃給你們,這已經是非常便宜你們了……”
司馬懿卻沒怎麼在意他這囉囉唆唆地耍花槍,將目光往四下裏一掃,看到這片荒坡之下,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肥沃水田。他心下稍稍一安,回頭向劉寅等說道:“罷了!罷了!這坡上的麥地的確是差了些,這坡下的稻田看起來還不錯。所謂‘世事難得兩全其美’,大夥兒可以損稻田之有餘而補麥地之不足了。”
聽到司馬懿這麼講,又見到山坡腳下稻田肥美,劉寅、張二叔、田五伯等流民戶主代表的臉上這才放出些笑意來。
驀然,杜和的聲音沉沉地響了起來:“馬大人,您錯了——這山坡下的稻田不是咱們郡府所屬的官田。”
“嗯?”司馬懿心頭一震,不禁回過頭來盯住了他,“這些稻田看起來也是一直空置著的呀!這沒人耕種的田地,不是官田又是什麼?”
“馬大人有所不知,”杜和眉眼間的諂笑擠成了一團,“這些稻田是本郡大戶袁雄、袁渾兩兄弟名下的私田。”
司馬懿頓時微微變了臉色,據他所知,袁雄、袁渾也是這四五年間才遷到河內郡落戶的外來豪族,素無祖業根基,怎麼一下便擁有了這麼多富庶肥美的良田良地?這些良田若不是官田,那麼,劃撥給這些豫州流民的稻田又在哪裏?
他正自沉吟之際,那杜和擠眉弄眼地湊近過來,低聲向他說道:“馬大人,這安置流民、劃撥田地的詳細情形,您還得問一問我叔父杜郡丞,他自會向您細細說明白的……”
司馬懿聽在耳裏,立刻便明白了過來。他目光在杜和額頭上輕輕一點,然後倏地轉過身來,瞧了瞧正呆立當場的劉寅等流民戶主代表們,深深躬身一揖,致歉道:“各位父老,司馬懿此番慮事不精、處置不周,在劃撥屯田的事宜上有些細節還不盡不實,須得先回郡府向長官們請教之後方可施行。隻有麻煩各位父老暫且回去靜候佳音了……”
“馬大人太客氣了……”劉寅和其他流民戶主紛紛答謝著。
隻有牛金一人在一側看得清楚,司馬懿雖然看起來若無其事,然而在他揖禮之時雙拳卻是捏得青筋暴突——顯然他胸中怒潮之勃然激蕩實為非同小可!
烏漆大盤裏趴伏著的那隻蒸得熟透了的乳豬,全身上下黃亮亮的,看起來油汁淋淋、香氣騰騰,令人見了垂涎不已。杜傳與袁雄、袁渾兄弟在上席並肩而坐,此刻正執盞飲酒交談。
“杜郡丞,你近來可有些奇了。為何要把招納流民、安置屯田的事兒,交給馬儀那個才調進郡府不久的愣頭青去做啊?”袁雄放下酒杯,有些不解地向杜傳問道,“往常這事兒不是您一直抓在掌心裏的嗎?”
“這有什麼奇怪的?這馬儀是從荷芝縣縣丞的職位上調升過來的——魏府君聽聞他在荷芝縣素有‘精敏幹練’之譽,便親自點名提拔了他。老夫兼管的這個上計署也不是什麼好差事,就讓他做一做又如何?”杜傳用右手指撚著嘴角的胡須,淡淡地說道,“這個馬儀雖是寒門出身,但他畢竟是讀過大書的儒生,將來說不定還有幾分出息,老夫做個順水人情,給他一個機會曆練曆練也好……”
袁雄聽了,卻是暗暗含笑沒有應和。他曾從自己設在郡府裏的眼線那裏得到消息:這一次考錄馬儀出任郡裏的上計掾,實則是魏種顧忌杜傳在他下麵結黨營私、一手遮天,才讓馬儀這麼一個年輕有清譽的新官來分拆杜傳的勢力的。杜傳此刻還在自我掩飾“做個順水人情,給他一個機會曆練曆練”雲雲,不過是托詞遮羞罷了!然而,此刻袁雄也隻得幹笑著,自然是不敢當麵點破他這層窗戶紙的。
“哎呀!袁兄弟,倘若杜某身在你們冀州境內當官兒,”杜傳握著酒杯仿佛漫不經心地轉了幾轉,瞧著杯中的酒轉出了一圈圈波紋,嘴裏的話卻有些不鹹不淡的,“隻怕憑著杜某這幾年來給你們所做的貢獻,袁大將軍他怎麼也不會虧待杜某的罷?”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袁雄的弟弟袁渾在側席聽了,急忙接口答道,“隻不過,現在這河內郡還是他曹操的地盤——倘若有一天,它落在了咱們袁大將軍手裏,這個河內郡太守的位置一定穩穩當當是您杜郡丞的!”
杜傳聽罷,卻嗬嗬一笑,倏一舉杯,將酒慢慢飲盡,悠悠地說道:“是啊!現在河內郡還是曹孟德的地盤,真不知袁大將軍什麼時候才能打過來啊。”
“要打下河內郡,這有何難?曹操這廝一向對我家大將軍也是懼服不已的——”袁雄臉上的橫肉跳了幾跳,冷冷笑道,“想那建安元年,陛下被曹操搶先迎入了許都,他一時頭腦發熱,便給曹操封了個大將軍之職,位在三公之上——結果我家袁大將軍說:‘曹孟德當年在兗州兵敗落難之際,還是我袁本初發兵救他脫了困!如今他何德何能,竟敢居我之上?’於是,曹操急忙連夜入宮見了陛下,把大將軍一位恭恭敬敬地轉讓給了我家袁大將軍,他自己也很識趣地隻當了一個司空!我家大將軍一怒,他曹孟德就嚇得這麼屁滾尿流的——若是我家大將軍親擁八十萬雄師南下,那他曹孟德還不得乖乖地望風臣服?”
杜傳聽到這裏,卻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慢聲說道:“袁大將軍地廣人多、兵強馬壯,這個自然是不錯的。不過,依杜某看來,這曹操近年來擒滅呂布、掃除袁術,最近又要收服張繡,也是實力暴增,不可小覷啊!袁、曹兩方真要交戰,袁大將軍要想贏他,也非得大費一番周折不可。”
“哼!你這個杜傳,既把曹操誇得這麼厲害,那你又何必投靠咱們袁大將軍?”袁渾聽得杜傳這麼稱讚曹操,心底便不大高興起來,哼了一聲,把手中酒杯往桌幾上重重一擱,不無譏諷地說道,“你莫非還想腳踏兩條船、兩麵討好?”
杜傳見袁渾這麼小心眼,一下就動了怒氣,盯了他片刻,最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款款說道:“袁二爺——瞧你這話說的!杜某對袁大將軍一向是忠心耿耿啊!怎會存有什麼別樣的心思呢?曹孟德他千好萬好,終有一條是遠不及袁大將軍好啊!——杜某瞧他自從在許都執政以來,一味要堅持貫徹那個什麼‘抑強扶弱、削富濟貧’的狗屁方略,除了朝廷因戰功而封侯賜邑之外,竟是不許任何人士占有五十頃以上的私田……這便有些讓杜某很是不滿了!他這一點做得哪像咱們袁大將軍?袁大將軍素來是寬仁待下,曾經公開下令允許他所轄的並、幽、冀、青等州郡之內,所有的豪門大戶都可以兼並田地、擁財自守,百頃、千頃的田地都可以擁有!這才是以寬治國的明主嘛!這樣的明主,咱們是打起燈籠也難找啊!
“實不相瞞,我杜家先前在桓帝、靈帝之時的河內郡中,也是數一數二的豪門大族,曾經擁有良田良地一千七百多頃,隻因這些年來戰亂頻發,我杜家這才衰落下來的……兩位袁兄弟,其實對那個河內太守之位,我是不怎麼在意的,像魏種這樣在他曹某人手下當太守,除了能多吃幾頓大魚大肉、多拿幾份孝敬錢之外,又有什麼特別的好處?哪裏比得上袁兄弟二位名下良田遍布、屋棟連綿、奴婢成群來得舒坦?所以,我杜某人很是盼著這袁大將軍有朝一日攻打過來,念在杜某多年來犬馬之勞的份兒上,若能賜還我杜家先前的那一千七百餘頃田地,讓杜某重振家業,那便感激不盡了……”
“杜郡丞!你這個要求不過是小事一樁嘛!”袁雄右手端起酒杯,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十分豪氣地說道,“不就是一千七百頃田地麼?隻要你對我們袁大將軍一心效忠,七千頃田地他都可以賞給你!——這個,我袁雄敢代袁大將軍在這裏給你當麵打下保票!”
杜傳也舉起酒杯,向他隔空一敬,抿了一口,眯著兩眼笑道:“既得兩位袁兄弟如此保證,杜某焉敢不為袁大將軍竭誠盡力地效勞?”
正說著,隻聽得雅室的紅木門被輕輕叩響。杜傳急忙把手一擺,袁雄、袁渾等二人都會意地閉了口——卻見木門緩緩推開一條縫,露出杜和的半張臉進來:“叔父、兩位袁老爺——馬儀大人他來了。”
“好!快快有請!”杜傳滿臉堆起了濃濃的笑意,徑自站起身來,向門口迎了過去。
杜和也嘻嘻笑著應了一聲,把室門往右側一推,引著站在他身旁的司馬懿走了過來。
“杜郡丞、兩位袁老爺,儀這廂有禮了。”司馬懿一踏進這雅室中,便躬身深深施了一禮。
杜傳疾步上前扶住了他的雙肩,攜著他的右手,笑嗬嗬掖扶他到自己身邊坐下,顯得好不親熱:“來!來!來!馬公子,能與你這樣的青年飽學之士同席而坐,杜某實在是高興得很呐!”
司馬懿瞧著杜傳過分招搖的熱情舉動,也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恭謹非常而又感激萬分地斜著身子在杜傳旁邊的席位上坐下,連連擺手而道:“杜郡丞此言,實在是折殺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