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這一次,朝廷派到河內郡來考核屯田安民事務的是黃門侍郎楊俊楊大人?”袁雄用一柄長長的木勺從青銅獸紋酒樽裏舀出熱騰騰的並州老酒來,斟進了杜傳麵前桌幾上的雙耳杯,一股濃濃的白氣立刻冒起,迷蒙在杜傳的眼前。
“是啊!”杜傳的目光投注在眼前倏地彌漫而起的濃鬱酒氣裏,仿佛要將它一直看穿看透,“杜某聽聞這個楊俊出身清流、品操貞峻,最是廉潔持正的了。朝廷此番派他這樣難以對付的拗公前來,隻怕有些來者不善啊。”
“嗨!我袁渾和這麼多官場中人也打過多年交道了,那些表麵上愈是裝得清正廉潔的朝廷命官,其實眼睛裏愈是見不得錢……”袁渾卻有些不以為然地端起雙耳杯,將杯中之酒一口喝了個幹淨,也不顧嘴邊白成一片的酒沫,揚聲而道,“楊俊裝得這般清廉持正,說到底不過是想方設法把自己賣個好價錢罷了!大哥!杜郡丞!你們送他一箱金餅、六七十匹絹綢,隻怕他當場就會樂得屁顛屁顛地去給咱們辦正事兒!”
杜傳聽了,在鼻孔裏冷冷輕哼了一聲,斜眼瞟了袁渾一下,帶著一絲不軟不硬的調侃語氣說道:“袁二老爺,倘若楊俊這老兒真能如你所言就這樣輕易打發了,自然是再好不過了——如果萬一他一味拗著跟咱們較真呢?”
“哼!如果他真要存心跟咱們對著拗勁兒,”袁雄將手中木勺一收,擱進了青銅酒樽裏放下,又握著勺柄在酒樽裏慢慢攪著,口裏陰陰地說道,“那咱們就找幾個人化裝成流寇,在暗中幹掉他算了。這樣做,神不知鬼不覺的,朝廷也查不出什麼來。”
“不妥!不妥!”杜傳沉思片刻,搖了搖頭,“袁大公子這一計固然不錯,但那是萬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策!倘若真要將他殺了,朝廷裏的司空府、尚書台斷然不會輕易放過,反倒生出更多的事端來。”
“哎呀!你這個杜郡丞,一口一個‘這也不行,那也不妥’,”袁渾聽了,不由得大為光火,“那你就給咱兄弟倆出一個拿得準的主意!你說這事兒該怎麼辦?”
“袁二老爺莫急也莫惱,杜某這麼絞盡腦汁,也是想給大家找出一個萬全之策來嘛!”杜傳急忙放軟了口氣,拿話糊住袁渾這個炮筒子,緩緩言道,“要想逃過楊俊老兒的實地核查,還非得讓那個馬儀好好安撫一番那些流民佃戶不可,領著他們全力配合咱們,把這一出屯田安民的戲演得惟妙惟肖、令人無可懷疑才好!”
“嗯!這是個好主意!”袁雄雙掌一拍,不禁脫口讚道。
袁渾一聽,也來了興致:“既然這主意高妙,那我們就趕快派人把馬儀傳呼過來,一齊在四海樓裏把這事兒磋商好吧!”
杜傳嗬嗬一笑,撚須而道:“這倒不必。杜某明日到郡府向他示意一番,他那麼通達時務的人,自然便會懂得如何去做的。”
說罷,他忽地抬眼瞧了瞧自己那個坐在席尾的侄兒杜和,深深一歎,道:“唉!杜某這個侄兒若能有那馬儀一小半的聰明伶俐,杜某多少也欣慰了。”
杜和正埋頭啃著烤羊腿,聽了叔父這番話,臉上頓時漲成了一片醬紫,頸上的青筋都勃勃地蹦了起來。他把那啃了半截的烤羊腿往盤碟裏咣地一丟,一臉悻悻之色,嘴角也撇到了一邊去。
袁雄一見,害怕他叔侄倆當場便爭執起來,急忙開口打圓場道:“杜郡丞這話可講得有些偏了!杜和賢侄一向處世圓融,袁某素來就喜歡得很——倒是那馬儀雖然外示親和溫熱,不知怎的袁某總感覺他好像還是和咱們隔了一層什麼東西似的,始終不能完全貼緊到一塊兒。”
聽到袁雄這麼出來圓場,杜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心底陡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轉向杜傳亢聲便道:“叔父向來都是覺得人家的東西最好,甚至連人家的阿貓阿狗都比自家的好。不過,叔父,您把那馬儀看得像什麼天下奇才,人家可沒怎麼跟您熱絡起來呀?侄兒今天瞧見粟邑縣令張汪、溫縣縣令司馬昌到上計署來找馬儀辦事,馬儀對他倆那個親熱勁兒,簡直就像兒子禮待父親那般,送出門去後他還要朝著張汪、司馬昌的背影遠遠地鞠躬半晌。”
“哦?張汪、司馬昌與馬儀有這麼熟嗎?”杜傳一怔,不禁擱下了手中的雙筷,眼裏閃過一絲驚疑,“馬儀這行的乃是父執之禮,這可是非世交舊誼而不能為的大禮敬啊!”
“是啊!是啊!依侄兒看來,您這一郡之丞的分量,在他馬儀心目中可沒有張汪、司馬昌這些小小的縣令來得重啊!”杜和繼續不無挖苦地笑道。
“不對!不對!”杜傳皺緊了眉頭,麵露深思之色。
“就是就是!您對馬儀這般看重,馬儀卻不把您放在眼裏,這就是他的不對嘛!”
杜傳聽得有些心煩,猛地一轉頭,滿麵怒色,冷冷地掃了杜和一眼。杜和一見,嚇得急忙把後麵那些添油加醋的話咽回了肚裏。
“這個馬儀曾經對本座講過,他乃是荷芝縣孤寒門戶出身,毫無背景與靠山,隻因深通儒學辭章才被荷芝縣衙選為官吏的……”杜傳沉吟著慢慢自語道,“但是,依你剛才所言,粟邑張汪、溫縣司馬昌竟與他有這等世交舊誼之好,這倒有些蹊蹺:溫縣司馬家、粟邑張家都是本郡一等一的名門望族,怎會和他這樣一個寒門子弟扯上關係?看來,這個馬儀的來曆和背景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