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回家了。我是沒趕上,是再後來家裏人給我講的,”小胖子喝了一大口酒,對著月亮長出了一口氣,“他輸了。”
抓鬮那天,劉家大門沒關,可能是故意開著的。敞開的大門內,像一個固定的長鏡頭,兩人衝著一個褐色的瓦罐,對坐無言。門外的人們小聲議論著:“劉五洲會輸嗎?”“不可能吧!”“怎麼不可能?隻要劉四海先抓,就有一半的可能贏!”“胡扯,劉五洲能隔著罐子換紙條,說不定兩個都是死。”“那要是讓他先抓呢?”“那就是兩個生唄,傻×。”“別吵,看著!”
劉五洲開口道:
“哥,誰先來?”
劉四海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你先來吧,”他說,聲音輕得像是哪裏接觸不良了,“看看你練得怎麼樣。”
劉五洲麵無表情,把手張開,手心向下蓋在罐子口上,虛一握拳。
接著,他攤開手掌,紙團已經在手心裏了。門外響起一片極複雜的嘈雜的人聲。
劉四海長歎一聲:“好,好,好。”他一抬手,把罐子掃到地上,“啪”地摔成千百片:“你,厲害。”
說完,他扶著桌子,顫巍巍地站起來,對著大門抬了抬手,轉身向堂屋走去,好像一下子老了七十歲。
劉五洲叫住了他。“哥,”他喊道,“我輸了。”
劉四海背著手,站在堂屋的門檻上,慢慢回過頭。正午的陽光下,劉五洲坐在院子中心的石凳上,手舉一張皺巴巴的紙,上寫一個大字--“死”。
小胖子講到此處,搖頭歎了口氣,又喝了一大口酒,說:“後來,還沒等到賣房子,劉五洲就死了。他那個病來得真快,在井邊提水,搖著搖著,往後一倒,就沒了。”
我活了幾十年(並不老,作者注),還沒有經曆過這麼年輕的死亡。雖然不是什麼熟人,也不是在我麵前死去,但還是給我造成了很大的衝擊,衝擊得我連毛豆都不會剝了。我把毛豆往前一推,雙手扶膝,搖頭喟歎。一邊搖頭,腦海中一邊漸漸現出一個巨大的“死”字,清晰無比。慢慢搖了一會兒頭,接受了這個事實以後,腦袋逐漸清醒起來。這並非什麼天崩地裂的大事,隻是一個不太熟的年輕人病死了。而且在這頓飯之前,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他死了。隻要抱著聽八卦的心態去聽這件事,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古有伏羲氏造八卦,今有扶膝氏聽八卦--我正在這樣開導自己,小胖子又感慨起來:
“想不到他練了這麼久,在店裏、在宿舍裏,包括在您麵前賣弄那麼多回,沒有一次失手,就這一次敗了。”他邊喝邊歎,“這就是命吧!”
聽完這句話,我就“什麼是命”以及“這是不是命”這兩個問題思考了一會兒。然後我夾起一筷子豆腐絲嚼了起來。
“小子,你覺得劉五洲是失手了嗎?”我邊嚼邊問。
“是啊,雖然我不會變,但是我也知道,這東西全憑手快。一快起來,難免有個錯漏嘛。”小胖子說。
“你啊,”我用筷子指指他,“白活。”
說完,我留下五十塊錢,背著手走了。一邊走,一邊唱《人說山西好風光》,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很多,老得步履蹣跚,老得心裏激不起一絲波瀾,老得足以讓劉五洲那麼大的孩子給我起一個“扶膝氏”之類的外號,或是叫我一聲“叔”,我也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