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新一年的第一縷曙光灑向河陽城的時候,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正在檢查家裏的暖氣。手剛觸到暖氣片上,她便燙得嗷嗷亂叫。這是她冬天每個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氣片不能燙得她在家裏哇哇亂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兒仍在睡覺,大約嫌屋裏熱,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兒蓋好被子,又靜靜端詳了一陣女兒酣睡中的臉。1999年的最後一天,她的女兒失戀了。勾引她女兒戀愛,又差點弄大女兒肚子,最後又狠毒地將她女兒一腳踹開的臭男人,是市信訪辦的一個小科員。女兒正是在他不厭其煩上門來落實暖氣燙不燙手,下水道堵沒堵塞,對麵樓上有沒有偷窺狂之類問題時被這個臭男人迷惑的。邸玉蘭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欺辱她女兒的小角色。她結結實實吃了頓早餐。進入冬季後,她的早餐改在家裏吃,街上的小吃攤太冷,再說全河陽城數她吃早餐的時間最早,這陣所有的早點攤還沒擺出來哩。
“敢耍我女兒,狗日的雜種。”邸玉蘭罵著小科員,手腳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這個時候她並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天河陽城會發生那麼多的大事,否則,她會靜下心來思考一會兒,好讓自己有個輕重緩急,也不至於在新年的頭一天就累出病來。
她給小喇叭換了三節電池,對在嘴上試了試效果,又把罵陳世美的那盤賢孝帶裝進錄音機。一切收拾停當,隔著臥室門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兒,便踏上了替女兒複仇的征程。
一出樓口,陰冷的西北風刀子一樣朝她刺來,她拽拽衣領,讓裸露出的脖子盡量藏在衣服裏。然後推起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朝市委方向走去。這輛自行車是信訪辦主任掏錢給她買的,她在城西洗頭一條街閑逛時無意中發現這個老男人從一家新開的“追憶似水年華”的舞廳裏走出,上出租車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見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也鑽了進去,為了追上他們,她讓自行車飛出了汽車的速度,最後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這對狗男女。自行車卻不翼而飛,定是讓剛剛打完野食的大煙鬼順手牽了羊。大煙鬼沒敢拿她的道具,否則,小喇叭和錄音機也早換成了新的。
經過農貿市場時,一顆明晃晃的腦袋耀入她的眼簾。她急捏手閘飛身下車,丁萬壽露著燦爛的笑容已來到她麵前。她握住丁萬壽伸過來的手,另一隻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電燈泡暗的光頭上撫摸了一把。丁萬壽咧開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樣兒就像傻孩子見了娘,想撒嬌又撒不出來。他們站在馬路邊,親熱地寒暄起來,舉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愛河的少男少女青澀的嬌羞。那神神秘秘的親熱勁一下子讓河陽城的空氣暖起來。市場門口幾個乞丐遠遠地望著這一對冤家,口水都流了出來。早起的攤販們齊齊把目光聚過來,盯住這對河陽城的寶貝,兩大名人的會晤一下拉開他們的想象,他們猜不透今兒個河陽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別丁萬壽,重新騎上自行車,邸玉蘭哼起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調。正哼得帶勁,猛覺眼前一片紅紅綠綠,河陽城在她眼裏不像了。她放慢車速,朝那些紅紅綠綠騎去,才發現樓上貼滿了廣告。媽喲,幾乎街道兩旁所有的樓麵都貼滿這玩意,一下子讓街道染上了某種色彩。
邸玉蘭的神經立時興奮起來。她推著自行車,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一樣東停停,西望望,嘴裏已換成“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鬥……”的調兒。行至老工行大樓前,她似乎聞見了什麼味兒,奇奇怪怪抬頭朝上張望,全街道上獨獨這幢樓沒貼。心裏納悶,憑啥這幢樓不貼哩?正張望著就見頂樓一扇窗戶的玻璃猛地碎下來,緊跟著一個黑黑的影子從窗戶飛出來,晃晃悠悠朝她頭頂飛來,她“媽呀”一聲,嚇得慌忙閃開。耳朵裏嘭的一聲巨響,就見一個人像碎了的雞蛋一樣癱在了她剛才站的地方。鮮紅的血從那人頭上流出,迅疾染紅一大片街道。鮮紅在她的視線裏慢慢變黑,黏黏糊糊的腥味彌漫開來……
身經百戰的邸玉蘭讓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蒙了。雙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著自行車,眼睛大睜著半天反應不過來眼前出了啥事。
樓上的人飛身趕來時,她脊背裏還直冒冷汗,前心貼在後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哆嗦。當幾輛警車先後“吼啊”著停她身邊時,她立馬明白發生了什麼,很快把自行車推馬路中間,選好一寬敞地帶,支車、取錄音機、接線……一切收拾停當後,樓底下的警察也剛剛用繩子把現場圍好。
新年的第一個早晨就這樣開始。當太陽升起的時候,老工行樓的四周讓人圍得水泄不通。邸玉蘭早已忘卻替女兒報仇的私事,她在人堆裏扭著秧歌,嘴裏唱一首新編的順口溜:
我們河陽好地方
警察貪官結成幫
百姓有苦難上訪
貪官和警察比誰髒……
一曲秧歌扭完,圍觀的人更多了,邸玉蘭又換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隨口唱道:
跳樓了,摔死了
摔死別忘記功勞
跳樓了,摔死了
警察的線線斷掉了
斷掉了——
東邊有個貪官,西邊有個警察
貪官說,你別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我線斷了
線斷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蘭的唱聲裏,河陽城的領導和警察一點也不敢輕鬆。此時,他們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揮著一批一批緊急調集來的學生、工人、幹部,抓緊清洗樓上的廣告。
製售假證者實在可惡,一夜工夫,居然把河陽城的四街八巷給貼滿了。更可氣的是,這次的廣告不是即時貼,是一種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紙,粘到牆上就跟印上去一樣,怎麼洗也洗不下來。批發市場的個體老板們趁機拿來積壓幾年的各色刷子,最後選中一種鋼刷。矬個子老板見天賜良機,一口氣將平日隻賣一塊還銷不動的鋼刷漲到了二塊五,買就買,不買拉倒。負責人沒辦法,牙一咬,買吧!
陳天彪此時正在辦公室裏。河化職工新年放假,市上讓立即集合3000人的隊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電話叫人時,公安局又打來電話,讓他立即趕到老工行大樓,說檢察院收審的河化職工跳樓自殺了!
今天這日子咋了?!
陳天彪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拚命讓自個先冷靜下來,憑直覺他斷定自殺的絕不是林子強,也不可能是汪小麗,一定是財務部副部長江上月。趕到出事地點,果真見江上月俯臥在地上,右臉貼住水泥地麵,嘴裏、鼻孔裏、耳朵裏全往外冒著黑乎乎的血,半個腦袋已經破碎,腦漿迸濺在四周。陳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嘔吐起來。
這一幕曾在他腦子裏閃現過,記不清是啥時候,大約是檢察院帶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準確。當時隻當是夢境,沒怎麼在意,想不到現在竟活生生擺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組負責財務,也就是每一筆資金的具體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樓自殺,他不跳誰跳?
半小時後,江上月的老母親、媳婦和十歲的女兒哭天搶地從人堆裏撲過來,想衝破武警的防線,往江上月屍首上撲。陳天彪不忍看這悲絕的一幕,在副檢察長的陪同下上了樓。
江上月少時喪父,母親寡婦拉娃娃,賣盡家當供他讀完大學,又給他娶了一個賢惠的媳婦,誰想卻是這麼個下場!
一間臨時改成辦公室的客房裏,副檢察長神情暗淡地對陳天彪說:“原打算過完節就放人,沒承想弄成這樣。”
陳天彪斜瞪住副檢察長,覺得他那哭喪著的臉極為做作,有一種欲蓋彌彰的虛偽。自從林子強事件發生後,他們之間就斷了聯係,過去的友誼早已成為一堵冰冷的牆,此時橫在中間。陳天彪想說話,卻覺有根魚刺卡在喉嚨裏,嘴動了動,但發不出聲。
“還希望你能主動配合,把這事處理好。”
陳天彪猛地彈起身,冒著嗓子被魚刺劃破的危險,激動地說:“我主動時,你在哪裏?現在出了人命,你讓我咋主動?”
副檢察長的臉仍舊躲在灰暗後麵,心裏因曾經故意躲陳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別扭得有點拐不過彎兒,不過畢竟是老江湖了,麵不改色心不跳,臉厚話軟這點基本功還是有的。他調整一下心態,說:“家屬的工作,我想還是由你們來做。至於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態,這案結了。”
陳天彪睜大眼睛,啥叫見好就收?這時他才明白,看來真是有吹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關鍵人證跳樓,這案就結鐵實了。拿一個無辜者的性命去熄滅一場火,這就是所謂的立案偵查?
“這工作我沒法做,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扔下副檢察長,恨恨地下了樓。他本來是想到樓下把江上月的老母親和媳婦孩子勸到廠裏,冷月寒天的,別把老人家再鬧出啥事,不料剛到樓下,便碰上慌慌張張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見他,就驚乍乍地說。從他臉上陳天彪看出事不小,壓低聲音問:“慢慢說,慌啥,又是什麼事?”
李木楠抹了把頭上的冷汗,上氣不接下氣說:“郭春海領著下麵幾個廠子上千號工人去市委鬧事,我阻止不住,董事長您趕快走,去遲就來不及了。”
陳天彪腦子裏轟一聲,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點爆響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趕忙伸手扶他,說:“不要緊吧?”陳天彪閉目微養一會,睜開眼問:“領頭的還有誰?”
“幾個分廠的廠長都在。”
陳天彪心想這陣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謀算著要鬧,索性就讓他鬧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陳天彪已經無能為力了。到這時,陳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觸到啥叫雪上添霜了。一股莫名的傷悲襲來,他覺得自己被無邊的黑浪包圍著,隨時都有可能被吞沒,被撕裂。他把這邊的事給李木楠交代幾句,坐上車回到了廠裏。
這時,郭春海領著五六百號人浩浩蕩蕩朝市委那邊走去。
密謀是在十天前開始的。市上開完會,廠裏又接著開會,緊跟著河化的改製工作大刀闊斧搞了起來。這次不是分流,市上在河化一步到位搞買斷改革。每人年均一千元的買斷金,買斷後解除勞動合同,勞資關係全部進入人才交流中心或再就業中心。郭春海這才意識到刀已經架在脖子上。
不讓我好活,你也別自在!他開始悄悄聯係各分廠廠長。分廠廠長們有氣沒處撒,正窩在家裏生悶氣哩。廠子再不景氣,自己大小還是個頭,好歹還有幾百人供自己使喚。這下全讓陳天彪給砸了,一夜之間啥都不是了,這不讓人折壽嗎?郭春海一鼓動,分廠廠長們二話沒說,幹!豁上老命也得讓陳天彪滾下台!
他們分頭發動職工時,碰到一個非常尷尬的難題。昨天還服服帖帖指東不敢西的工人立馬翻臉不認人,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陰陽怪氣問:“你現在還當廠長啊?”
分廠廠長在郭春海家裏碰了一次頭,都說這口氣實在沒法咽。不把陳天彪整個稀巴爛絕不甘心。郭春海望著大夥,心裏的氣比誰的都大,但他忍著,陰狠狠問:“咋個整法?”
幾個廠長幾乎同時想到了老葛。這種時候,他們再發號施令已形同放屁,要把工人煽動起來,就得抬出一個工人們服的人,老葛擔此重任再合適不過。
老葛是河化老廠的職工,是河化資格最老的機修工,河化兼並這些分廠後,老葛幾乎一個分廠半年,挨著維修設備,還帶出一大把徒弟。本來河化改製怎麼也改不到老葛頭上,但老葛的兒子小葛在印刷廠,分流方案剛出台,老葛找到集團人勞部,提出跟兒子對換,小葛給照顧到了老廠,這才有了今天老葛買斷的命運。
郭春海親自上門做老葛的工作。沒想到工作做得相當艱難。當了大半輩子勞模的老葛最瞧不起背地裏整人的人。“這缺德事我做不來。”他一口回絕郭春海,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郭春海走進臥室,殷勤地在老葛久病的老婆床前坐下來,問寒問暖。直問得老葛鼻子發了酸,才告辭出來。
第二次去時郭春海帶著大夥的一點心意,將五百塊錢遞到老葛手上。人窮誌短,老葛早已家徒四壁,親戚朋友四下裏都借得路斷人稀。錢的事上早已直不起腰來。正好小葛談起了浙江人要買河化的事,郭春海在邊上煽風點火,說這都是陳天彪一手搞的陰謀,明著搞改革,暗中搞打劫。老葛不信,說:“我不信他會幹這號缺德事。”老葛的老婆原先是鏈條廠的工人,鏈條廠賣給浙江人後,她到商貿城做起了服裝生意。半年賠進去幾萬塊錢不說,還把工作也給丟了,一口氣緩不過,躺在了病床上。
郭春海見老葛話雖硬,神色卻發生質的動搖,當下心裏便有了主意。等李木楠跟浙江女人沈佳在酒吧門口約會時,郭春海則領著老葛站在馬路的對麵。那天他花了半月工資,請老葛到酒吧見了回世麵,回來後老葛的脾氣就給抖翻過了。
“狗娘養的,老子們辛辛苦苦賣了一輩子命,給幾個藥錢就打發了。他們倒好,裏通外國,當賣國賊。”
老葛是那種一竿子插到底打死回不過頭的人,脾氣一抖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整!整死這幫賣鎖子鐵的!”
老葛一出馬,情勢立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老葛是工人們心中的一麵旗,他說“整”,沒有誰再會心慈手軟。這場轟轟烈烈的上訪就給發動起來了。
他們繞過北關十字,排成四路縱隊,每張臉都染著似喜實悲的莊嚴。街上的人起初以為是來洗刷標語的,還在心裏說河化畢竟是河化,連洗標語這樣的事都做得有聲有色。等他們到市委門口,突然四下散開,盤腿坐在新建成的市委小廣場時,人們才知道河化工人也終於上訪了。
瞧瞧人家,大企業就是大企業,上訪都是大氣派!
街巷裏擦洗牆壁的人立馬停住了手,扔掉水桶、臉盆,圍過來看熱鬧。
40
江上月跳樓自殺,李木楠竟奇怪地生出一層興奮感。第一反應是檢察院這次倒黴了,偵查期間涉案嫌疑人自殺,檢察院有十張嘴也說不清,這樣他林子強還能出來?陳天彪走後,李木楠並沒急著上樓,而是來到樓下,站在遠處。這樣做一來是不讓別人發現他,二來也不想讓江上月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鑽進耳朵裏。
江上月的屍體被四個警察抬上警車,更多的警察則護著哭喊的家屬。江母的嗓子已經啞了,頭上碰出了血。江上月的妻子一陣一陣昏過去,醒來後又詛天咒地。那場麵令在場群眾傷心悲憤,不少人已跟著落淚。江母見兒子被警車拉走,瘋了似的掙開警察的手,連碰頭帶抓臉,使出全身力氣,呐喊一聲“我的兒呀——”就一頭撞在樓上,昏死過去。殷紅的血從額頭上汩汩流淌出來,將她花白的頭發染成一片血紅。江上月妻子的兩條胳膊讓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架在脖子上,整個身子像柔弱的白紙飄在風中,她的嗓子已經哭啞,隻見嘴皮動,卻聽不到聲音。她十歲的女兒兩隻小手揉著紅腫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災難,但一看奶奶在樓上碰破了頭,哭聲猛一下撕裂開來……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不悲痛的上午,整個河陽城彌漫著濃烈的悲愴氣氛。李木楠後來被請到頂樓那間臨時辦公室,檢察院、公安局和廠裏就家屬的問題開始扯皮,公檢兩家一致認為家屬應該由河化集團負責,李木楠卻說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崗位上,河化沒這個義務,再說家屬也不答應呀。
副檢察長剛開始還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沒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陳天彪還難說話,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然不給他麵子,甚至有意要讓檢察院出醜。他本想教訓他一頓,但一想事情比較棘手,還是忍住了。
“你討價還價,這事是討價還價的嗎?”
李木楠平靜的臉上泛起波瀾,他聽不慣這種訓人的口氣,最煩這些當官的動不動拿官腔壓人。平日裏拿官腔壓人倒也罷了,出了人命,還這麼有理!心裏立刻生出一股逆反來:“江上月的死因沒查清以前,河化是不會做家屬工作的。而且,你們最好也給我們一個說法。”
副檢察長的臉刷地變黑,怒氣從眼圈四周往外擴散,從沒有哪個企業的廠長經理敢這樣跟他說話,猛地一拍桌子:“你想要什麼說法,這是辦案場所,不是你們河化集團,容不得你在法律麵前撒野!”
李木楠一聽他將自己比做法律,鄙夷地笑了,腦子裏迅速轉出一個計謀,他要把這人惹翻,讓這位副檢察長心裏存下對河化的恨。
“我們一個職工不明不白死在你們手裏,難道我們連過問的權利都沒有?”他語氣堅硬的質疑立刻激起副檢察長更大的不滿,兩個人在辦公室裏幾乎吵了起來。幸虧公安局一位負責同誌在,不然,副檢察長的臉麵全讓他給撕破了。
三家商談最終破裂。沒辦法,公安局隻好先管了起來。
市委門口,已被人圍得水泄不通。
哪裏需要我,就到哪裏去。這是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的座右銘。人們剛才還見她在老工行樓下振臂聲討,這陣又見她在市委門前擺好自行車,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隨之響起:
說河陽,道河陽
河陽是個爛地方
市委修樓建廣場
百姓住的塌塌房
河陽工人忙下崗
河陽領導忙賣廠
大小企業都賣光
拖兒帶女來上訪
邸玉蘭嘹亮的歌聲中,信訪辦主任和一個小科員戰戰兢兢走過來。一碰見邸玉蘭鋒利的目光,兩個人的頭齊齊縮進脖子裏,腳步僵在離大門四五米處,怯生生朝這邊張望。
看見他們鬼頭鬼腦的樣子,邸玉蘭扭起小步兒,手裏抖著紅綢兒,更加賣力地唱:
兩個小冤家呀
快點走過來呀
今天是元旦呀
我給你們來過年呀
一聽邸玉蘭要給他們過年,信訪主任領著小科員,轉身逃也似的朝裏走去。那兩人正是給邸玉蘭買了車和踹了邸玉蘭女兒的,他們跑進去,沒敢再出來。後來,一位更老一點的科長走出來,繞過邸玉蘭,站到河化職工麵前。
“我們要見書記!”
“我們要見市長!”
“我們要與河化共存亡!”
工人們見隻有一個科長出來接待,心裏的火更大,有人呼起了口號,更多的人在響應,場麵一時更亂。
老科長是個極有耐心也極能沉得住氣的人,幹了一輩子信訪,啥棘手的事都遇過。他的目光掠過幾個分廠廠長,掠過郭春海,盯在老葛臉上不動了。憑經驗他斷定這將近一千號上訪者今日隻有這一顆腦袋,這是多年處理類似事件修煉成的。他走過去,在老葛對麵坐下,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煙,給老葛遞上一根。老葛橫眉冷眼,說:“不抽!”老科長笑笑,自個點上抽了,一邊吸煙一邊跟老葛嘮上了。
“我說老哥哥呀,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著,幹嗎也來湊這份熱鬧?”
老葛瞪他一眼,沒心思跟他搭話。老科長並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不瞞你老哥說,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幹了一輩子,這臨退時腦子裏卻犯糊塗了。你說這河陽城,咋就這麼多人喜歡上訪哩?你不來他來,東家不來西家來,反正天天有人上訪。這不,連你老哥也來了不是,還帶了這麼多的人,這在河陽城呀,可算是熱鬧的一次了。”他歎口氣,揶揄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問老葛:“可你說這上訪到底能頂多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