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3 / 3)

誰也料想不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多麼令人驚心動魄。帥男人一改溫柔,惡恨恨地道:“老子是你爺!”話音還未落地,一瓶濃濃的硫酸便朝徐虹潑來!眨眼間,徐虹便陷入巨大的黑暗中,頓覺眼睛沒了、臉沒了,天地陷入一片火海中……

河陽四大寡婦之一,娛樂界頭號人物徐虹讓人毀了容!

這是一個多麼不幸、多麼殘酷、多麼心碎、多麼震驚的意外啊。

據說是貧民窟的潘大軍救了她。仗著膽把她送到了醫院。

次日,一股風迅疾刮遍河陽城。男人女人對此事都顯出濃厚的興趣,人們驚歎凶手的狡猾,據說公安查看現場時,找不到一點證據。後來便查當天夜裏去歌廳的客人,查了一半公安不敢查了,有誰願意為個徐虹丟掉自己的飯碗?

正月初九,陳望成陪著母親麻大姑回到了河陽城。

望成本想年前趕來,偏巧公司出了點事,一耽擱便耽擱到了現在。

陳天彪的春節是一個人過的。招弟和墩子三番五次請他,都被他回絕了。臘月二十八,趁招弟回鄉下的工夫,他把張素雲叫來,讓她把別人送來的年貨全拉走。張素雲自然不肯,讓他狠狠剋了一頓:“裝什麼清高,你不要還有你父母呢,放我這也是糟蹋,你不拿我就全扔出去。”張素雲從沒見過他發火,嚇壞了,隻好按他的吩咐將年貨搬走。

打發走張素雲,陳天彪來到鄉下。他是想蘇小玉了,不管怎麼著,他得知道她的下落。這麼不明不白讓她走掉,心裏不是個味啊。陳天彪想,蘇萬財兩口子一定知道蘇小玉的下落,他來求他們,希望他們告訴他蘇小玉到底在哪。這天正好姚桂英在家,陳天彪說明來意,姚桂英一改往日的惡婦相,聽完陳天彪的話,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她哭了半天說:“你甭找了,她怕是再也不回來了……”陳天彪不解,抓住姚桂英的手問:“她到底去了哪,快說呀,去了哪?”姚桂英越發哭得恓惶,到最後,竟也沒說出個具體地方來。

這個年,陳天彪過得恍恍惚惚,蘇小玉的影子時不時地跳出來,出其不意地襲擊他。好幾個夜裏,他被噩夢驚醒,怔怔地坐在床上,腦子裏一片混沌。想想往事,看看現在,他禁不住歎息:人,人哪——

望成跟墩子來接他。看見他,望成驚了。

一年不見,父親竟老成這樣,父親他怎能老成這樣!那白發,那皺紋,那臉上的滄桑,風霜,還有眼裏大片大片的混沌……望成的淚下來了,嘩嘩的,站在門口,就那麼任淚水流著。墩子拽他一把,他沒動,仍舊站著,目光癡癡的,像是被父親的滄桑牢牢捉住了。

陳天彪也愣在屋裏,嘴唇哆嗦著,發不出聲。墩子看他們爺倆發呆,急了,一跺腳:“你們這是做啥,望成,叫啊。”

望成這才顫顫地喊了聲:“爸——”

一聽這聲“爸”,陳天彪的心就翻個了。沒等望成喊第二聲,他便躲到臥室裏,好久,他才平靜下來。墩子拉起他說:“走,鄉下去,這年,還沒完呢。”

他默默跟著他們,一路,目光躲避著兒子,不敢跟他對視,心裏竟又全成了大姑的影子。那磨盤,在這鄉間的路上,轉啊轉啊。招弟早早迎在門口,看見陳天彪,目光跳了幾跳。自從出院,陳天彪就不讓她陪了,說在醫院苦了她,再也不能讓她受累。其實她知道,陳天彪怕啥,是怕閑話,也怕墩子有想法。真愚,墩子怎麼會有想法呢?

“快進屋,看看,都瘦成啥樣了。”招弟下意識地拍打著衣服說。

陳天彪看一眼招弟,沒說什麼,忐忑不安地走進去。終於,他望見站書房地下的大姑,那是他曾經的老婆,是他這輩子都不能背叛的人。可他偏就背叛了她。

大姑絞著手,目光抖抖地伸過來,在他臉上碎成一片。他比她想象中還要老出許多,憔悴許多。如果不是在家裏,她都不敢認。天哪,他咋能老成這個樣子呢?她的心裏卷起一股潮水,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包圍著她,她木了,對他的恨,對他的怨,全都凝成了淚,一滴,兩滴,掉在了冰涼的臉上。心裏,卻升起另一樣東西,霧霧騰騰的,一下把她給罩住了。

墩子說:“快進屋,站著做啥哩,一家人認不得一家人了。”

根旺和媳婦翠翠正在張羅著煮羊肉,翠翠遠遠看著陳天彪,被他的樣子逗樂了,忍不住跟根旺說:“你看陳爸,傻頭傻腦的,就跟頭次上門相親一樣,老了的人還羞……”根旺瞪她一眼,喝道:“亂說什麼,做飯去!”

翠翠吐吐舌頭,不敢言聲了。

進了屋,招弟又是倒水,又是端饃,故意把聲音扯得高高的,一會兒一個哥,一會兒一個嫂,硬是把氣氛給說活泛了。陳天彪喝了幾口茶,抬眼道:“你……腿還疼嗎?”大姑賭氣說:“我沒腿,我哪長腿哩,長腿的都跑了。”

招弟忙說:“不見想哩,見了嚷哩,嚷好,嚷說明誰心裏都有誰哩。”

墩子說:“嚷啥嚷,多少年沒見了,正喧的都喧不過來,還有時間嚷?”

望成插不上話,跑去給根旺和翠翠當幫手。根旺說:“你快歇著去,這粗活,哪是你北京人幹的。”翠翠故意道:“北京人咋了,北京人還不吃肉了,等會給我燒火去。”望成說:“燒就燒,當我不會燒啊,這家裏的活,怕是你還不如我哩。”翠翠來勁了,說:“一聽就是個沒出息,將來呀,準是個怕老婆的。”望成道:“怕老婆咋了?怕老婆是男人的美德呢。”翠翠說根旺:“聽見沒,往後學著點。”

屋裏屋外,忽然間就變成另一個世界。

晚飯是手抓羊肉,一大盆熱氣騰騰的羊肉端上來時,大姑和陳天彪臉上都已漾出自然的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兩人沒喧上幾句,心就攏一起了。仿佛他們壓根就沒離過,隻不過是大姑出了趟遠門。

墩子拿出一瓶茅台,說今兒個大團圓,怎麼也得慶祝一下。招弟一把奪過去,說:“剛不打針不吃藥了,你又拿出這傻水,想喝你一個人喝去。”陳天彪說:“又霸道了不是,大過年的,我們就喝一瓶。”招弟白他一眼說:“不行,一口也不許,等身子緩過來,愛咋喝咋喝。”墩子說:“你這不成心掃人興嘛,吃羊肉不喝酒咋行?再說,今兒個啥日子,年還沒完哩,拿來,我跟望成喝。”

大姑見狀,笑著說:“你就讓他哥倆喝吧,看把他們急的,一見酒,啥都顧不上了。”

招弟這才把酒瓶給過去,說:“就一瓶,望成,看著你爸,讓他少喝點。”

墩子斟好酒,舉杯道:“哥、嫂,我敬你們一杯。我墩子一家有今天,全托哥嫂的福,多的話,我不說了。這個家,是我的,也是你們的。你們住這裏,我心裏暖和呀,暖和呀……”說著一仰脖子喝了。

墩子一席話,說得一桌人心裏鹹鹹的。招弟和大姑不由想起如煙的往事,想起沙窩鋪種樹的那段歲月,想起那脆生生的腐竹。招弟濕了眼,大姑也濕了眼,桌上的氣氛忽地陷入悲憫中。招弟抹把眼,說:“吃,吃了這頓團圓飯啊,誰都把不快忘了,裝在心裏,堵得慌。”大姑也覺心裏憋憋的,想說,瞅瞅陳天彪,又把話咽了下去,挑了一根羊肋骨,默默遞給陳天彪……

星星終於掛滿天空,一輪彎弓似的上弦月緩緩升起,給鄉村的夜晚帶來幾份寧謐,幾份多情。大地在月光中靜若處子,又仿佛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慈祥而深沉。墩子陪著陳天彪,站在月光中。月光拉長他們的影子,那影子仿佛他們寫在大地上的記憶……

夜深了,大地發出均勻的鼾聲,除過遠處的幾聲狗吠,整個村莊都沒在一派夜寂中。招弟咳嗽一聲,說:“睡吧,睡足了,明兒再喧。”墩子就去開門。房間是年前就收拾好的,也是兩間的大書房,跟墩子們睡的這屋鄰著。大姑瞅瞅招弟,似有說不出口的難為情。招弟說:“去吧,啥離不離的,他這幾年也不容易。興許到了這陣,才知你的好哩。”大姑猶豫半天,最終還是去了。

望著炕上鋪好的兩床新被,兩個枕頭,大姑的心再次濕成一片。陳天彪坐在炕頭,臉憋得通紅。大姑說:“睡吧。”陳天彪望望炕,機械地重複:“睡吧——”

大姑滅了燈,和衣鑽進了被窩。

陳天彪猶豫一會,也和衣躺下了。

夜,靜得讓人喘不過氣。月光溫情地灑進來,映得屋子一片生動。屋子裏升騰起一股熟稔的氣味,那是兩個人聞慣了的體香,那是夜的味道。

半晌,大姑問:“病全好了?”

陳天彪答:“好了。”

大姑默了陣,又問:“蘇家的……就那麼走了?”

陳天彪答:“走了。”

“你沒找?”

“找了。”

“往後……咋辦哩?”

“……”

“你呀……”

“我……嘿——”

大姑怯怯伸出手,試著伸過去,正好觸到陳天彪伸過來的手,兩隻手顫顫地握一起,戰栗,溫暖,兩個人的心瞬間泛起一片濕。大姑側過身,摸住他的臉,這是一張多麼熟悉多麼難忘的臉啊——她哭了,再也無法忍住自己汪洋一片的淚。陳天彪不停地為她拭淚,拭著拭著,自己竟也抽泣起來。

56

春節一過,河陽企業改革的步子就快起來。試點企業河化分廠的經驗一推開,那些坐等觀望的企業便紛紛動了起來。有消息說,省上已將河陽“五整一改”的典型經驗全麵推廣,河化在國企改革的洪流中,可謂大出風頭。

除了兩家試點分廠,其他幾家也一律推翻“買斷製”,回頭搞起了“五整一改”。

李木楠跟林子強的關係,也處在微妙的變化中。表麵看,林子強對他的尊重更為明顯;暗地裏,兩人卻越發較勁。這讓河化中層左右為難,常常陷於舉棋不定的痛苦中。不久,財務部朱部長提出辭職,河化內部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財務部朱部長辭職是因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春節過完,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賢找到她,提出要借兩千元錢。起初她沒答應,後來肖淑賢拿出借條,上麵有林子強批的“同意”二字。朱部長猶豫片刻,說:“得找李總簽字。”肖淑賢說:“子強說了,他批了就算。再說,我一個寡婦,找來找去的,我不怕麻煩人家還嫌哩。”朱部長一聽她管林總叫子強,口氣就像說自家男人,不好再卡著不借,就在借條上簽了“暫借”兩字。肖淑賢找出納白琳拿款時,白琳正往外打電話。白琳眉飛色舞,樣子很激動,讓人想起熱戀中的少女。白琳嫌肖淑賢黴氣,看了眼借條,扔給肖淑賢兩千塊錢,就又抱著話筒聊天。聊了足足十分鍾,才擱下話筒。記賬時才發現借條上沒李木楠的簽字,白琳急了眼,追出來找人。肖淑賢早已沒了影,白琳頓覺自己失職。

臨近下班,白琳拿著借條,找到李木楠,委屈地說:“李總,我不幹了,我實在幹不了了……”李木楠揚起頭,看到她受傷的表情,訝異地問:“又遇到啥困難了?”

白琳咬咬嘴唇,一狠心說:“我不付,朱部長說我目中無人,還要停我的職,我……隻好付了。”說著將借條遞給李木楠。李木楠掃了一眼,眼睛被林子強“同意”兩個字刺得生疼,但他佯裝輕鬆,笑著說:“不就兩千塊錢嘛,付了就付了,沒事。”

白琳一聽,當下轉悲為喜:“李總真的不批評我?”

“不批評!”李木楠重重說。

事後,中層會上,李木楠不點名地狠批了一頓財務部。說個別部門工作毫無起色,整天隻知利用手中權力拉關係,搞幫派,該做的事一件都做不好,不該做的事卻比誰都積極。

朱部長當場就流下委屈的淚,李木楠明著暗著敲了她好幾次警鍾,她快上五十歲了,再也沒心思摻和到這些爭鬥裏麵,會後便一紙辭呈交上去。

財務部長的辭職引發一場中層危機,那些跟林子強明裏暗裏有交情的中層,事後第二天便找李木楠表態,說自己如何如何,絕沒參與到幫派中去。林子強也找了李木楠,主動檢討錯誤,等李木楠臉色轉暖後,順水推舟說:“財務部長可不能缺,我看白琳業務不錯,把她提起來吧。”

春節過後第一次總經理辦公會,白琳被聘為財務部長。

過了正月,沈佳從南方回來了。她跟陳珮玲解釋,過年得了場大病,差點回不來。陳珮玲沒多問,但她心裏清楚,沈佳定是到哪裏應聘去了。她笑了笑,甚是熱情地歡迎沈佳。

李木楠跟沈佳的關係,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兩人似乎有些離不開,但在一起時,又覺得很難把握對方。

這天李木楠找陳珮玲談銀行貸款的事,春節過後,資金再次變得緊張,生產需要大量流動資金,銷售又是隻鋪貨不回款的季節。再者,省城那家公司的一千萬馬上就要到期,沒有兩千萬,李木楠的日子將很不好過。之前陳珮玲曾答應他,分廠改革搞完,設法幫他弄一批貸款。

他在電話裏跟陳珮玲約了幾次,陳珮玲不是推說忙,就說銀行方麵的關係戶最近不在。李木楠隱隱覺得,陳珮玲在推,在躲。

上了樓,他盡量調整自己的心態,認為陳珮玲沒必要跟他玩什麼花樣。舉手敲門的一瞬,他突然聽見裏麵傳出林子強說話的聲音。他吃了一驚,忙屏聲斂息側耳細聽,說話的果然是林子強!聽語氣,林子強像是跟陳珮玲特熟。李木楠被這意外驚呆了,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他踅身下樓,路過沈佳辦公室時,突然改變主意,進去不由分說拉起沈佳就往外走。沈佳正在做一份企劃案,看見李木楠,先是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出了辦公室。

“放開我,你這是做什麼?”沈佳被他的唐突弄傻了。

李木楠氣呼呼將她拉進電梯,不容沈佳反抗,將她弄到樓下,衝司機說:“送我回家!”

一進家門,李木楠怒衝衝問:“你們到底搞什麼鬼?”

沈佳糊裏糊塗,掙開他的手說:“你吃錯藥了呀,大白天的,犯什麼渾?”

李木楠堵在她麵前,鐵青著臉說:“沈佳我告訴你,今天你要不說實話,我饒不了你!”

沈佳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瞪眼說:“說什麼說,什麼事啊!”

李木楠此時已昏了頭,他認定林子強跟陳珮玲之間,一定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沈佳保證知道底細。他們合起來謀算他!

“說,到底怎麼回事?!”

沈佳驚愕地盯住他,一頭霧水。李木楠如此無禮,令她失望透頂。春節前跟他吵完架,她心裏一直窩著一股火,沒想到自己真心付出,卻換來如此回報。整個春節,她都在重新審視跟李木楠的關係,她已經錯過一次了,不想再錯第二次。

這時,看見他喪心病狂的樣子,心裏那股恨騰地升起來。“李木楠,你放明白點,我是沈佳,不是你手下那些女人!”

李木楠突然掄起手,眼看要扇過去,沈佳往前一步,逼住他:“李木楠,你是不是瘋了?!”

李木楠的手慢慢軟下來,腦子也一點點清醒。沈佳的眼睛告訴他,她是無辜的。

“到底怎麼回事?”沈佳終還是忍不住。她的心裏也起了一大團疑雲,等李木楠把疑惑告訴她,沈佳吃驚地說:“不會吧?”

李木楠冷靜下來,他現在確實需要冷靜。如果陳珮玲跟林子強真聯起手,情況將糟糕得多。沈佳勸他不要多想,還是認認真真把自己的事做好。

“怎麼做?”李木楠反問沈佳。這時候,他忽然覺得,沈佳在他心裏,有種特殊的位置。這位置一直沒被他重視,他有些後悔,但他不想這麼快就認輸,更不想讓她看到自己落敗的樣子。

“你先別急,容我們把事情搞清楚。千萬別怕,更不能亂。木楠,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沉住氣,隻要你不亂,任何人都沒有機會。”

沈佳並不明白李木楠想什麼,還在真心實意替他著想。沈佳自然清楚,所有這一切,都是陳珮玲演的,其他人包括林子強,包括曾經給河化借高利貸的李經理,不過都是陳珮玲的棋子。當然,陳珮玲一個人絕對操不了這麼大的盤,背後是誰,非常清楚。沈佳想幫李木楠,也想實實在在為河化做點事。河化不能這樣,真不能。這是從她內心發出的聲音,她更不想看李木楠落敗,不管李木楠有多少缺點,多少不成熟,都不能掩蓋掉他身上的光芒。在她接觸過的企業家中,他算是最光明的一個,他好學、上進,有責任心,抱負和理想加上責任感,將來準能讓他有所作為,而且是大作為。他缺的隻是經驗,隻是磨礪,他需要支持,需要機會。

可誰給他?

沈佳這才發現,這個世界是很少給你機會的,大家都在爭,在搶,在奪,不擇手段,瘋狂中透著貪婪,貪婪中演繹著無盡的惡。沈佳需要善,這個世界同樣需要善。

也不知怎麼了,這一天,沈佳像是有一肚子話要跟李木楠說。她甚至想好對付陳珮玲和林子強的辦法,她想放手一搏,為她,為李木楠,也為這個世界。

可李木楠冷酷地拒絕了她!他竟然說:“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你還是回她身邊去吧,她才是你老板。”

沈佳恨死了,他怎麼就如此愚頑不化呢!

沈佳其實冤枉了李木楠。李木楠不是不想聽,更不是不想尋求幫助。事實是,這場不見硝煙的較量或者博弈,力量相差太懸殊。他們根本不是對手,一開始他們便敗局已定。這種時候,他怎麼忍心再連累沈佳呢?他知道沈佳要做什麼,類似的想法他也有過,但馬上又懷疑。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吞下失敗這枚果子,盡管內心很痛,但必須吞下。

人隻有經曆了失敗,才會懂得珍惜機會。李木楠知道自己錯在沒珍惜機會。事業如此,愛情更是如此,對陳天彪,更是如此!

那就讓失敗來得更慘烈些吧。

同樣的煉獄,也發生在陳天彪身上。

鄉下住了半月,陳天彪的傷勢徹底痊愈。兒子望成假已滿,張羅著要回,大姑也要一道回去,招弟和墩子再三挽留,大姑還是不肯留下來。陳天彪想挽留,幾次話到嘴邊,又噎得說不出口。盡管這些日子,他和大姑相敬如賓,但中間總是橫著蘇小玉的影子,誰也沒法將她抹掉。見大姑去意已決,陳天彪無不傷悲地說:“去了,多操心身子……”大姑擰了把鼻子,酸酸地說:“能退,就退吧,逞了一輩子強,別再逞了。”

鄉下這段日子,兒子望成成了幫助陳天彪走出困惑的老師。那些盤桓在腦子裏的諸多疑問,在兒子的旁征博引下,一一化解開來。兒子不愧是研究生,說出的話頭頭是道,句句在理。談到國企改革這一難題時,兒子說:“國企的症結不僅僅在體製,更深的原因在於社會大環境的變革。政治改革的不到位,職工素質的低下,經濟發展的不平衡都在製約著它。想要短期內一下子解決這麼多問題,幾乎沒有可能。現在把改革當成了速效救心丸,想著一改就靈,一股就靈,太急於求成,反把事情弄得更糟。”陳天彪問:“上麵就沒有辦法?”兒子說:“國企改革是個世紀性難題,工程大著哩,哪能有現成的模式?單是職工安置這一項,就夠我們探索十年八年。”

臨走這天,兒子非常誠懇地說:“爸,忍痛讓位吧。河化到這地步,一半責任在你。在中國,做大一個企業容易,做強一個企業卻很難。你是把河化做大了,大得連你都駕馭不了。這是你們這一代企業家共同的命運。你得承認,一個人的能耐是有限的,不能因為個人的局限影響一個企業的發展。你已盡了力,無怨無悔地退下來,給後來者留下足夠的空間,讓他們去探索,去發展……”

陳天彪不甘心地說:“可他們,是在給社會甩包袱呀……”

兒子笑笑:“你背著是包袱,甩出去不一定就是包袱。你看看南方,早走了一步,就贏得了先機。改革是艱難,是陣痛,它在考驗我們每一個人的意誌力。”

“那工人咋辦?全下崗?工人的日子苦哇……”

“再苦也得受,這就是改革。再沉重的代價也得由人承擔,不是嗎?”

陳天彪不語了,兒子有兒子的觀點,兒子有兒子的理論。但他心裏,還是覺得堵。

大姑和兒子走後,陳天彪回到河陽城,思來想去,總算是想明白一點。這天一早,他徑直找到新近分管工業的副市長劉振先,明確表達了自己想退下來的意願。劉振先抓著他的手,非常感激地說:“太謝謝你了,你能這麼高姿態,給全市的領導幹部做了一個表率。老陳,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謝謝你。至於你的安排,組織上會慎重考慮。”

走出市政府,陳天彪頓覺輕鬆,對著陽光,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這時他才發現,陽光竟是那樣的燦爛,天空居然那麼湛藍,透明……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受呀。

走上大街,沒入熙熙攘攘的人流,腳步時而輕快,時而沉緩。陽光打在他臉上,綻放出一朵朵陌生的花瓣。周圍的空氣陌生而新鮮,那些匆匆從他眼前晃過的表情各異的臉,扯動他的想象。他猜度著他們的心理,感受他們的氣息。路邊小販的吆喝聲,行人的嚷嚷聲,街上汽車的轟鳴聲,交織在一起,鼓蕩著他的耳膜。他感到親切,又覺這一切曾離他那麼遠。這麼多年,他被另一種聲音包圍著,緊裹著,反而對這本該熟悉的聲音陌生起來。

這才是河陽城的聲音啊,是大地最真實的聲音!

驀地,仿佛從某個街巷深處,響過來一句“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他一下定住了,雙耳不由得豎起來,分辨聲音的方向。許久,他兀自笑了笑,心裏跟著爽爽地叫了聲:“收破爛——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

一路走,一路想,腦子裏盡是收破爛時的情景,點點滴滴,逼真而生動,仿佛又回到了兒時,回到那個讓他羞恥而又無比自豪的年代。恍然中他覺得再次站到了城市邊緣,城市露給他一張陌生的麵孔。他忽然記不清這些年在這座城裏幹了些什麼,或許一直就遊蕩在城外,遊蕩在堅硬的拒絕中。

他停下步子,抬頭望望天空,卻發現自己停在廣場邊上,停在那座龐然大物下麵。

天哪,它是多麼高啊!以前咋從沒覺得它有這麼高,這麼駭人!真是他修的嗎?他有些懷疑,有些不敢確定。樓上那黑乎乎的窗子,仿佛變成無數雙眼,吃驚地盯住他,問:“你是誰?”

他猛地一顫,忙忙收回目光。他覺出自己眼眶裏有了濕意,緊跟著心也濕了。他真想放開嗓子,大吼一聲:“收破爛哎——”

廣場裏人擠人,自從修了這樓,原本寬暢的廣場一下擠了。他東搖搖,西擺擺,幾乎是讓人擠了進去。

他在瞎仙的攤前停下步,瞎仙周圍擠了不少人,多是鄉下來的,人們正沉浸在三弦子淒美哀婉的樂聲裏。他往跟前擠了擠,想聽瞎仙唱什麼。

三弦子鏗鏗鏘鏘響,瞎仙的聲音抑揚頓挫:

娶了個大老婆

嘴上開豁豁

使著叫做飯去

一嘴把火吹滅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娶了個二老婆

蟣子虱子多

使著叫縫衣去

虱子做了窩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娶了個三老婆

丫頭娃子多

使著叫回門去

回來又多一個

世上的窮人多

哪一個就像我

瞎仙還要娶下去,陳天彪卻聽不下去了。

“世上的窮人多,哪一個就像我?”陳天彪邊挪步子邊琢磨,心想瞎仙唱的準是他,想著想著竟也哼起來:“廠長經理多,哪個就像我……”

“收破爛哎——”他恨恨吼了一聲。

文化館樓下,茶社依然開著,門口一把竹椅上,躺著一位老者。陳天彪認出那是老城裏人黃風。在河陽城,陳天彪最怕碰到的就是老城裏人黃風。今兒偏偏又碰上了。黃風也看見了他,把目光伸過來,躺竹椅上一動不動盯住他。要在往常,陳天彪一準扭身走了。他知道,關於自己的種種傳言,都是經這人的嘴傳播開的。可今天,他卻突然來了勁,直直地視著他,走過去,兩人麵對麵時,老城裏人黃風突然合上眼,不跟他對望了。

一絲蒼涼湧來,陳天彪頓覺失落。

他剛轉身,老城裏人黃風那雙眼又睜開了,一股灼痛刺著他的背,他恨恨跺了一下腳,想抖落芒刺一樣的目光。

陳天彪的辭職很快得到批準。不久,市上重新調整了河化的班子,李木楠被任命為董事長,奇怪的是,他心裏竟沒一絲兒驚喜。林子強被任命為總經理。宣布第二天,《河陽日報》便打出整版套紅廣告,上書:河化集團董事長李木楠、總經理林子強攜全體員工向河陽人民問好。新一屆班子提出“一年脫困,三年發展,五年再創輝煌”的戰略目標。

汪小麗是李木楠正式上任的這天早上提出辭職的。當時李木楠正在翻看白琳抱來的一大摞報表,汪小麗將辭呈遞給他,沒等他發話,便走了出來。她已跟望成聯係好,不日將赴北京。

57

車光輝如願當選為政協副主席。當著全體委員的麵,他立下軍令狀,今年無論如何也要將陽光工程建設好,要讓老百姓趕在入冬前搬進新居。此態一表,大會有關貧民窟的提案便落到實處。

“兩會”不久,河陽市任命了一批領導幹部。名記林山正式任命為河陽電視台副台長,《河陽文學》的何主編被任命為《河陽日報》副總編。消息公布當天,文化圈幾位新官便聚到二層小洋樓,共同慶賀。

這一天他們喝得很盡興,直喝得車光輝舉著酒杯,半天咽不下去,眾人這才作罷。

人去樓空,車光輝跟林山躺在床上,興致勃勃談下一步。林山道:“廣場的事,你要抓緊,這不比貧民窟工程更重要。”車光輝道:“差不多了,過兩天資金就能到位,市長跑省上要的,方案也快定了。”

林山說:“這就好,今年要是把這兩件事辦好,你可就……”

車光輝忙打亂語:“不談這事,不談這事。”

其實,車光輝想跟林山談的,是他的家務事。這陣子,他讓家務事弄的,煩啊。老婆劉素珍居然上塔兒寺當了居士,事前他一點覺察都沒。等發現後,劉素珍已跟著蘇萬財老婆姚桂英一同走街串巷,化起了緣。車光輝再想攔擋,晚了。

據丫兒講,劉素珍跟姚桂英是在姚桂英上門化緣時認識的,這兩個女人,仿佛前世有緣,一認識便分不開了。以後姚桂英隔三間五找上門來,一來就關上門喧半天。丫兒見不慣僧道之人,姚桂英一來,她就躲樓下看碟片。前子走時忘了鎖自己的碟片,被丫兒找見了。那些碟片看起來真過癮,怪不得前子一看就是半天,神神秘秘的,原來是看這玩意呀。

河陽塔兒寺本不是一座名寺,隻是跟青海塔兒寺重名,才得以保留下來。寺的規模不大,年久失修,木塔搖搖欲墜。不知咋,這些年香火突然旺了起來。每逢初一十五,善男信女紛紛前來燒香拜佛,香煙嫋嫋,古刹聲聲,反倒讓寺興旺起來。

劉素珍遁入空門,給車光輝致命一擊。他沒想到老婆會變得這樣愚鈍,這樣頑冥。這事要在河陽城傳開,他還怎麼做人?他讓親朋好友給劉素珍做工作,不料劉素珍吃了秤砣鐵了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整天早出晚歸,家裏的飯不吃,水不喝,有時索性睡在寺院裏。車光輝去過寺院,正是下午吃飯時分,不大的院子裏,擠滿化緣歸來的居士。車光輝粗略數了數,竟有上百人。個個穿戴的幹淨整潔,給人一塵不染的感覺。劉素珍正端一碗齋飯,蹲院裏吃。望見車光輝,也不打招呼,臉上漾著佛家的光輝,以前那病怏怏的臉色早不見了,仿佛換了個人。

車光輝無奈地歎口氣,算是死了心。人各有誌,誰能勉強?

林山聽完,卻哈哈大笑:“佛祖保佑你啊,快上香,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