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2 / 3)

撥通電話,車光輝聽到一片亂糟糟的聲音,半天林山才說:“我快喝死了,你咋才給我打電話。”

車光輝心想,記者真是個不錯的職業,白吃,白喝,白拿,遂挖苦道:“又在哪裏腐敗?”

林山說跟一幫校長喝酒,沒勁,酸死了,問車光輝有沒有安排。

車光輝想了想,問:“你要啥安排?”

林山說:“打麻將太累,泡小姐沒味,唱歌不會,還是聊天最帶勁。”

二人遂說好地方,聊天去了。

聊完天已近午夜,林山醉得一塌糊塗,把車光輝劈頭蓋臉罵了一通。大罵他不上檔次,充其量包工頭一個,這世界上最沒意思的就是你們這些有錢人。先富起來咋樣?世界是窮人的,快樂是窮人的,痛苦也是窮人的,富人有啥?

車光輝想半天,覺得這話太精辟,說到了要命處。

回到家,這感受便越發真實的讓他絕望了。

老婆劉素珍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雙眼盡是仇恨。見他進來,劈頭問:“又跟哪個婊子鬼混去了?”

車光輝被她噎得半天答不上話。劉素珍的猜疑已到了空前的地步,隻要他不回家,就是跟婊子鬼混。這女人,走火入魔了。

他往樓上走,心說我懶得跟你解釋。

“你給我站住!”劉素珍斷然喝道。

車光輝止住步,心裏連連叫苦,今晚又不得安寧了。

“車光輝,你眼裏有沒有人?我等你等了半夜,你一聲不吭就想溜?你好歹毒呀……”

“我累了,要睡覺。”車光輝壓住心頭的火,他不能先發火,他一發火,就中劉素珍計了。她這麼等著,不就是為了吵架嗎?

吵架,已成為某些女人的職業。越是生活無憂的女人,越是喜歡吵架,這是車光輝在吵架過程中總結出的。

“你能不累,這個剛抱完,那個又來了,你到底想要多少個?”劉素珍怕的是打不開話頭,一打開,她就不是她了。拉出的架勢,罵出的話,就好像她是車光輝前世的仇人。

黃丫兒聽見吼,從門裏探出頭,遠遠衝車光輝扮個鬼臉。自從知道他和姐姐大丫幽會,黃丫兒便沒了保姆的拘謹,常常做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動作,仿佛他們之間已達成某種默契。

“你想找碴是不,有話樓上說!”車光輝扔下話,果斷地上了樓。隨後便聽到一連串摔砸東西的聲音。他堅持著不讓自己回頭,說啥也不能讓丫兒看他笑話。

樓下的聲響一陣接一陣,他不下樓,劉素珍就不會停止。

這夜,車光輝家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劉素珍就差點一把火,把這個家全燒了。

家裏的事再亂,工作不能耽誤,這是車光輝多年堅持的原則,就是不讓家庭矛盾影響到工作。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送禮這檔事。除過銀行、稅務等幾個部門,車光輝把年貨重點集中到政協委員上。這跟往年很不一樣,往年他心裏是沒有委員們的,今年不,今年必須把委員們放在前麵,而且送禮要大方、實惠。低價弄來的軟中華正好派上用場,反正這煙也不是誰都能抽得起的,多數人並不知真假。就算知道,心裏也是快活的。這就叫送禮的學問。果然,年貨送到一半,河陽城就開始傳他的好話了。

車光輝有點得意,看來,謀劃已久的事,應該能成真。為那個政協副主席,他可是付出了很多啊。

54

年終於到了。

接二連三發生的事讓老城裏人黃風全然沒了往日的精神,他渾濁著雙眼,除了文老先生眼裏那兩個巨大的問號,終日別的什麼也看不見。成日裏憂心忡忡,神色黯然,對什麼事也提不起興趣。

先是葉開死了。

盡管誰都在心底裏早就為葉開的死做足了準備,但當死亡真正降臨時,還是感到莫大的震驚。

葉開是死在爛鳥二丫懷裏的,這種死法讓葉黃兩家相當尷尬,甚至有種憤怒。

二丫自從那個早晨將氣球放到通天柱頂上後,很快成為河陽城的新聞人物。新聞的最初製造者當然是藍鳥廣告公司的田二小姐。據說田二小姐眼睜睜看著氣球飛走後,第一反應便是跟雷嘯告狀。她曆數了黃二丫對她的種種不恭,還將氣球放跑一事極力作了一番誇大,說河化老總李木楠已揚言拒絕支付廣告費,最後的落腳點自然而然歸結到開除黃二丫,而且是立即開除,否則她田二小姐立馬走人。當時雷嘯偏巧不在河陽,他在省城談一項非常重要的合同,頭一個反應便是黃二丫這事做得委實過分,她在毀藍鳥廣告公司的聲譽,便毫不猶豫地答應田二小姐。當天中午,田二小姐便將白紙黑字的開除決定貼公司門口,她用的是“開除”,而不是慣常用的辭退。雷嘯回到河陽,氣球早已找不到,唯有條幅高高飄揚在河陽城的上空,把天空染成了一片紅色。雷嘯突發奇想,這是廣告中的神來之筆啊。

第二天他去談廣告業務,一進門人家便問,你就是把氣球升上天的那位?雷嘯冷眉,不知作何回答。豈料對方爽快地掏出合同,簽!就衝你這驚人之筆,簽!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甚至幾家從沒打過交道的公司也主動打來電話,要把開張店慶的宣傳交給他做。雷嘯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上了田二的當,不該開除黃二丫。後悔已晚,田二小姐已將風聲放遍河陽城,黃二丫的名字如同高高飄揚在通天柱頂上的紅色條幅,令河陽城仰慕。

“太神了,這女人太神了,能把氣球放到通天柱上,了得!”

廣場裏那些擺卦攤的,賣老鼠藥的,拉板胡唱賢孝的,甚至丁萬壽、邸玉蘭這些名人全都發出類似的感歎。黃二丫一下成了人物,令人浮想聯翩,激動不已……

雷嘯負荊請罪,來到貧民窟,叩響黃風老人的家門。二丫正在看書,雷嘯奇怪二丫居然在看書,要在以前,這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事。

“你來做甚?”二丫微微揚起頭,麵帶粉色,樣子楚楚動人。

“我……我來請你上班。”雷嘯鼓起勁兒說。

二丫眉毛一抖:“上班?”

雷嘯馬上認出一堆錯,把自己檢討了一番,而後,眼巴巴瞅二丫。二丫聽過癮了,這才放下書,緩緩將蹺起的腿放下。她放得很慢,兩條修長的腿在陽光裏劃出一道波浪,雷嘯的目光在那波浪上一起一伏,心也跟著跳動。他一定記起了什麼,一定是過去的某個日子或日子裏的片段。記憶就這樣被打開,瞬間,淌出許多的溫馨來。

二丫笑笑,她料定有這一幕,說話間又把腿抬起來,更慢,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將院子劃得嘩嘩響。雷嘯的目光不隻是跳動了,簡直就像麥田裏的鳥兒,撲撲騰騰,目光落穩時,心已讓二丫攪成一片。

二丫居然沒答應雷嘯,說好幾家公司請她,她想找家沒女人騷擾的公司。

雷嘯完全聽懂了二丫的意思,回到公司,果斷地開除了田二小姐。驚得田二小姐連眼淚都流不出,橫著眼睛倒著眉,幹著嗓子吼:“你……你想趕盡殺絕呀!”這一刻田二小姐一定想起了同胞姐姐,也終於意識到替姐姐奪回公司的夢想徹底破滅。

兩天後,雷嘯再次走進貧民窟,二丫正在梳妝,饒有興致地擺弄著頭發,看到二丫的發型,雷嘯哦了一聲,那是多麼熟悉多麼讓他迷戀的發型呀。曾幾何時,他就被這發型所迷,進而愛上了這個謎一般的女人。他輕輕走過去,拿起桌上的發卡,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別在她的腦後。

這一幕以一種蒙太奇的手法,刻骨銘心地印在了老城裏人黃風腦子裏。黃風的印象裏,這一天的天空格外晴朗,陽光有一種春天的味道,令他開心,令他落淚。他非常幸福地閉上眼睛,回味著跟妻子恩愛時的情景。

將雷嘯折騰得差不多,二丫見好就收,裝作勉強地應了他。坐上田二小姐位子的一瞬,二丫心頭所有的愁容都化開了,她衝正往裏走的雷嘯說:“幹嗎打深藍色領帶,不好看,來,換上這條。”然後在眾目睽睽下給雷嘯換上一條真絲繡花領帶,雷嘯看上去精神了許多。

如果不是大丫再次找上門來,她是不會去醫院看葉開的,或許葉開還能僥幸活過大年三十。可偏巧大丫這天發燒,燒得一塌糊塗,進門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衝二丫說:“你去一趟醫院吧,就算我求你。”二丫盯著大丫看了半天,終於明白求她的是自己姐姐。她衝大丫微笑著點點頭,便對著鏡子細心打扮起來。如今打扮已是二丫出門前必做的功課,連一向對出門打扮深惡痛絕的老城裏人黃風也寬恕了二丫這個壞毛病。他躺在門外,對二丫說:“去了嘴乖點,該叫姐夫叫姐夫,他可是隻剩一口氣的人了,經不住你氣。”

事情或許就壞在黃風這句話上,隻剩一口氣是個啥概念?大年三十如此咒人,能不出事?

二丫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大丫心裏惦著黃風剛才說的話,忍不住掙起身子問:“爸,你說他……能活過這個年嗎?”

黃風兩眼渾濁地瞅瞅天,半晌自言自語道:“他是屬羊的,過了今兒就是他的本年,本年呀……”

大丫並沒完全聽懂父親的話,懵懵怔怔中預感到自己害怕的一天就要到了,她流出兩行冰涼的淚,迷迷糊糊進了夢鄉。

二丫走進醫院,許是大年三十的緣故,醫院格外冷清,兩個護士在樓道裏迎住她問:“你是哪床的?”二丫非常黴氣地啐了一口,說:“我是來看14床的。”兩個護士嘰嘰喳喳走了過去。二丫從後麵發現左邊一個腿有點羅圈,右邊一個屁股太瘦,再怎麼發育也不會長成美人坯子。遂自信地昂首挺胸,在樓道裏踩出一串清脆的腳步聲。

葉開大睜著雙眼,他的耳朵分明聽到一種呼喚,一種來自遙遠世界熱切的呼喚。門一開他就認出是二丫,隻有二丫才能敲打出那樣動聽的腳步。他掙紮著想從床上坐起,想讓二丫看到一個健康的自己,但他的努力被虛弱的身子抵擋住了,隻好強撐出一個驚喜而熱烈的表情。他認為撐得不錯,誰知這表情一下粉碎了他在二丫心中的形象。二丫直覺看到了一個鬼,一個奇醜無比猙獰可怕的厲鬼。她幾乎要倒退出去,又見葉開軟軟地招手,示意她坐到床邊來。二丫怯怯地挪著步子,她需要給自己不停地打氣,不停地鎮靜,還好,她挺住了。

坐到床邊,二丫調動所有想象,居然無法將這個皮包骨頭眼若枯井的男人跟當年那個拿走她貞操的葉開聯係起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進錯了病房,等看清床頭上醒目的“14”時,明白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這個男人或許原本就這樣猙獰。她一下感謝起姐姐黃大丫來,是她用一生為自己擋住了一場災難。她甚至感謝父親在那個下午能及時趕到,把一場即將蔓延的災難扼死了。她同情而又充滿悲憫地望他一眼,發現他兩口枯井似的眼眶在動。那裏麵還會有溫情嗎?她驚嚇地在心裏問。

葉開顫顫地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如同老公雞幹裂的爪子,她的手背立刻發出尖利的痛。她想躲開,卻被這個可憐的人軟了心。她任他握著,任他幹柴棍一樣劃著自己細嫩溫軟的玉手。他分明是想說什麼,但被她的無動於衷止住了。

她就這樣幹坐著,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表達此時的心情,後來她想起父親的話,心裏試探了幾次,都沒法叫出口。她想算了,何苦要在一個死人麵前裝斯文呢?叫不叫都一樣,反正他是黃大丫的男人,很多年前的那檔子事權當一場噩夢,今兒起徹底忘掉便是。

他像是不甘心。大約醫院死一般的寂靜讓他怕了,非要弄出一點聲音,嘴唇再次動了動,使著全身的勁終於說出一句話來。說得很輕,夢囈般,二丫聽清了,真的聽清了。

她的心猛就抖起來。

他說:“丫,你還……恨我嗎?”

就這句話,一下打翻了二丫的心,把她猛地拽回到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拽回到花一般的少女時光。瞬間,房間的空氣發生了變化,充滿了花的味道。透過這張臉,恍恍惚惚中二丫又看見那個才氣橫溢、自負狂妄的葉開。

那是一個多麼生動多麼能迷惑人的男人呀。

她怎能輕而易舉忘掉!

病房裏頓時迷離,來蘇水的味道都變得親切可人。到最後,二丫竟辨不清是病房還是自己那間臥房了,反正味兒像,氣氛也像。她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剛才還幹枯如柴的雞爪忽然就豐實起來,富有肉感,湧動著熱量。很多年前的那股熱猛地回到了身上,想象中她踮起腳,環著胳膊,將嘴唇連同身子一道遞過去。

二丫俯下身子,她奇怪自己怎麼就俯下了身子。她幾乎貼著他的耳朵說:“你……害了我一生哪。天!你知道嗎?”

葉開黑枯枯的眼裏立刻湧出兩汪清澈透明的湖水,黑眼珠在湖水裏不停地打轉,慢慢,便淹沒到一片汪洋裏了。他掙紮著,艱難地抽動喉頭,說:“……丫,原諒我吧,我就要死了,沒法贖罪了,隻求……隻求我死後,你不再恨我……”

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像決了堤的洪水,瘋泄下來。她俯向他,整個俯向他,扯心撕肺地說:“原諒我,開……我來遲了……我不讓你死,不讓……”

葉開細若麻稈的胳膊伸過來,輕輕攬住她:“丫,好好活著,活著是多麼好啊……”

二丫猛地抱住他,聲音嘶啞地喊:“開……你不能走,不能走呀!”

葉開望著她,微笑道:“……丫,謝謝了……我……知足了。”

“不——不!”二丫仿佛仿佛已經觸摸到死亡,她拚盡全身的力氣,想把他從死神懷中搶奪回來。見葉開微笑著閉上了眼,二丫瘋了般地搖晃著他:“你這個欠債鬼,你得還完了再走啊!”

葉開奇跡般地睜開眼,麵色如春。二丫忙忙抹把淚,轉悲為喜道:“你沒死呀,你可是嚇死我了。”

葉開孩子般笑了笑,安詳的臉上露出一絲羞澀,半天,像是很為難地道:“丫,我能喚你一聲媽嗎?”

二丫猛地將他擁進懷,將他的頭牢牢摟在自己的乳房上,摩挲著他的臉說:“傻孩子,隻要你答應不死,喚啥都行……你喚,喚……”

“媽哎——”

仿佛從地層深處發出一聲喚,牢牢地攫住了二丫的心。她淚如泉湧,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悲慟。她早已忘了羞怯,忘了恨怨,柔柔地應:“開哎,我的娃,我的小親親,我一輩子的冤家……”

這一刻,他是多麼的不想死呀,真想永遠躺她懷裏,但是他分明聽到死神的腳步,由遠而近,由弱漸強,他害怕,他哆嗦,他無力地呻吟道:“我不行了,抱緊我……”

“開,你行,你行呀——你想要什麼,我給你,我都給你——開,你挺住啊——”

二丫瘋了,從沒見過死亡的二丫一定是瘋了!她不知道拿啥才能挽留住他,二丫忍不住再次哭出聲來,哭的淒切,哭的傷情,哭的無奈,哭的悲絕!

悲慟至極的哭聲中,葉開沉沉地合上眼,軟軟地倒在二丫懷裏。

葉開死了!

而此時,黃大丫正幸福地閉著眼睛,沉浸在美夢帶來的巨大快慰中。她夢見包工頭子車光輝將她帶到一片開滿油菜花的草原上,滿世界金黃的油菜花簇擁著她,她像一隻蝴蝶,飛啊飛啊,總也飛不出這一片金黃。後來她累倒在一個男人懷裏,那男人時而溫柔如水,時而熱情似火,撩撥得她通體難受,美妙無比。後來她同男人一塊倒下去,倒在一大片金黃裏,油菜花碎裂的聲音中,男人給了她無比舒暢無比雄猛的一次。金黃色的光芒中,她看不清男人到底是誰,像葉開又像車光輝,她多麼想兩個同時擁有呀。

醒來後她便聽到二丫的哭聲。

三兒被抓了。

黃二丫還沒從葉開死亡的陰影中掙紮出來,又聽到三兒被抓的消息。

紅紅進來時,她還沒起床,這些日子賴床成了她抵擋痛苦的唯一方法。紅紅見她麵色蒼白,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忙問怎麼了?她披頭散發,揉著紅腫的眼睛說:“大丫那破鳥男人死了。”紅紅顯然沒聽到這消息,驚了一聲,恨說:“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偏偏又死。”遂陪著二丫歎息。二丫見紅紅比金昌時瘦了一圈,眼圈青腫,臉更是憔悴,問她怎麼成了這樣?紅紅本已打消告訴二丫的念頭,二丫一問,她又忍不住說:“我家三兒被抓了。”

“抓了?”二丫一骨碌翻起身,“他做了啥事?”

紅紅極難為情地望住二丫,咬著嘴唇說:“他造假。”

“造假?”三兒居然能造假?二丫一臉的不相信,重複說:“就三兒,也能造假?”

紅紅這才把實情告訴二丫。

三兒真的造了假,而且造的是“波寶酒”。

三兒是臘月初跟兩個外鄉人扯上瓜葛的。當時三兒做生意賠了一大筆,賠得這輩子也翻不起身來了。他心灰意冷,絕望得活不下去,路過農貿市場時買了幾包老鼠藥,又買了一瓶烈性農藥,打算美美吃一頓臘肉後就著茯茶喝下去,從此離開這個煩人的世界。後來發現身上還裝著八十塊錢,就想最後瀟灑一次,花完錢再走。他進不起歌廳,便去了“追憶似水年華”舞廳,一進門便被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纏住。跳舞時三兒腦子裏閃出二丫,想起二丫第一次引領他做男人的情景,忍不住伏在那女人身上痛哭起來。他想他再也見不到好女人二丫了,往事便嘩啦啦從腦子裏倒出來。他記不清跟幾個女人跳了舞,每次手放到陌生的乳房上,腦子裏閃出的都是二丫那一對精美絕倫、柔嫩無比的奶子。有個女人甚至厚顏無恥地纏向他示好,三兒惡心地推開她。心說,你要是能跟上二丫一個腳指頭,老子這輩子給你當牛做馬都成!遂氣恨恨離開舞廳。

三兒不想死在家裏,怕這樣會嚇著母親。活著沒能孝順上,死了也別再麻纏老人。更不想死在河陽城,這破城活著讓他傷心,死了更會讓他難受。他想找個空氣新鮮,人煙稀少,清靜僻背的地方死。這一走就走到離河陽城六公裏外的雙河鄉二道村。村外河灘上有幢破房子,周圍一片幹枯的雜草,這地方不錯,麵朝河灘背靠田野,死後定能順順當當上天堂享福。他躺在背風處抽了一鍋子煙,心裏再次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二丫,一輩子遇上這麼一個好女人,也該知足了。於是他微笑著打開農藥瓶,撕開老鼠藥,吞咽幸福一樣吞咽下去,然後舒舒服服躺開,無怨無憾地閉上眼睛,等著農藥發作,等著上天堂。

迷迷糊糊中他感到屁股上挨了一腳,以為是判官要帶他去見閻王,一骨碌翻起身,見麵前立著的不是判官,不是小鬼,而是兩個賊頭鼠腦的外鄉人。三兒揉揉眼,心說我不是死了,咋還能看見太陽,看見河灘,看見人?正納悶著外鄉人開口了,“死也不找個好地方,跑到這爛河灘找死,想當孤魂野鬼呀?”另一個跟著說:“小子,知道不,是我們救了你。”

三兒還在納悶,後麵說話的矮個男人笑著指指農藥瓶,捂住肚子說:“這玩意能毒死你?靠!連個螞蟻都毒不死,你真傻逼呀。”

三兒不服氣地問:“你咋知道?”

矮個男人眼裏都笑出了淚,見三兒強嘴,極其得意地說:“俺們造的俺們咋不知道?!”

三兒就這樣奇跡般活了下來,還跟兩個外鄉人成了莫逆。整日跟在外鄉人屁股後頭,幹起了造假的營生。這是多麼好的一樁營生啊,一造一個準,啥好賣造啥。

兩個外鄉人發現,河陽市場上“波寶酒”銷得奇猛,便跟三兒說,造一批吧,多好的機會呀,造了準發大財。三兒不敢,矮個男人罵:“靠,雞兒大點膽,還想發鷹的財,不幹走人,還愁找不到合夥的?”三兒一聽又有點舍不得,商量著隻造一批,脫手後再也不幹。矮個男人陰笑著點點頭,心裏卻罵,有錢不掙,不窮才怪,孬種呀。

紅紅說,如果聽了三兒的話,第一批脫手後洗手不幹,三兒就不會出事。可外鄉人太貪,一連造了三批,這下惹出禍來了。造那麼多,酒廠能不知道嗎?紅紅口氣裏充滿對外鄉人的怨恨,末了竟學外鄉人“靠”了一聲,“那兩個挨千刀的,聽到風聲連夜跑了,我們家三兒還傻嗬嗬給他們裝酒哩,你說冤不冤?”

二丫也覺三兒有些冤,外鄉人跑了讓三兒當冤大頭,背黑鍋,這世道,越來越不講理了。怨歸怨,三兒還在號子裏,年也過不成,二丫就替三兒傷心起來。

一連幾天,二丫跟著紅紅為三兒四處奔波。紅紅不愧是三兒的好姐姐,把自個在金昌掙的錢全拿出來,見人就打點。可現在的人心真黑,拿了錢不辦事,隻說讓等。等什麼呀,再等黃花菜都涼了。二丫說:“這不是辦法,我聽說‘波寶酒’是讓包工頭子車光輝買斷的,要想救人,必須找車光輝。”紅紅愁眉道:“他那麼大個老板,拿啥找?”

二丫說:“丫兒在他家做保姆,讓丫兒先打聽打聽。”

紅紅像是逮著了救命稻草,忙拉二丫去找丫兒。

這個年,黃丫兒簡直忙死了。從大年初一早起,黃丫兒就沒閑過。一撥接一撥的人呼啦啦來,呼啦啦走,沏茶,開飲料,端冷盤,斟酒,黃丫兒簡直成了酒店的服務員。她從沒見過,過年會有這麼多客人拜年,更沒想到,年還有這種過法。有錢人真是了不得呀,這些日子單從她手裏拿出去的飲料,足足能拉一卡車。來的人更是了不得,上至書記市長,下至建築隊幹活的,臉上清一色堆著笑。黃丫兒發現,再大的官到了車光輝家,都沒了架子,仿佛車光輝是個比官高一級的人物,尤其那些中不溜的官,臉上的笑幾乎比肉厚,可憐巴巴討好的樣子,丫兒都受不了。一個春節,唯一敢在車光輝家撒野的,是個叫林山的人。他穿得皺皺巴巴,皮鞋上落一層灰,頭像是一月沒洗,剛進門,丫兒還以為他是跑來跟車光輝找活幹的民工,沒理他。哪知這人一坐下,罵就出來了。“腐敗呀,腐敗,這哪是拜年,簡直是上海灘拜龍頭大哥。”此語一出,舉座皆驚。當時在座的是政協的人,聞聲全都停下吃喝,齊齊地拿眼望他,眼神就像看邸玉蘭一樣。他卻毫不在乎,拉過一把椅子,往眾人麵前一坐,口出狂言道:“老車,你先歇著,讓我殺他一關。”便展開雞似的手指,“六呀”“八呀”過起關來。黃丫兒這才發現,別看這人窮餿餿的,殺起關來卻一往無前,政協那些頭頭,全讓他給唬住了,兩個秘書竟然吃了六個幹零,想賴一拳,林山恥笑道:“輸了就喝,和我林某人劃拳,豈容一個賴字。”

政協老少八人,居然無一人能贏他,讓他殺了個“紅”關。“頭”們麵子上過不去,纏著要他再過一關,想複仇。他點了煙,狂妄至極地說:“再過也是白搭,這河陽城,贏我林某的,還沒見過呢,你等乖乖認輸吧。”把人家氣的,個個摩拳擦掌,打架似的不放過他。

丫兒看的直樂,她心裏是氣這些人的,說不清為啥,但就是氣。一看有人替她出了惡氣,一下跑到林山前,又是敬煙又是遞飲料。林山看她一眼,道:“這娃,這娃是個好娃。給車某人扛長工,可惜了。”

一句話把她羞的。

人去樓空,丫兒便想起前子。原想過年他一定會來的,哪想……

他一定是把我忘了,車家的少爺,啥事做不出來。

丫兒忽然傷心起來,心裏鹹鹹的,老有淚水要湧出來。她忍著,自己勸自己,不就一個破前子嘛,有啥了不起。可不頂用,越勸心裏越想,越想心裏越亂,那個亂喲,能把人亂死。

丫兒決定不幹了,過完年就走。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不隻是前子,還有劉素珍。一提劉素珍,丫兒心裏的氣就來了。

大年初一起,車家來的客人陰差陽錯給丫兒發起了壓歲錢,一發就是好幾張,錯把她當成車家人了。丫兒不敢拿,雙手躲背後,想說我是保姆,又噎著說不出。客人趁機把錢塞她兜裏。客人一走,劉素珍審賊似的盯住她,鼻子裏冷冷哼一聲。丫兒明白是為壓歲錢的事,掏出錢,一股腦兒塞給劉素珍。車光輝在邊上不滿了:“幹啥,這是幹啥?那是給丫兒的壓歲錢,你要什麼要?”

劉素珍恨恨剜一眼車光輝,拿上錢上樓了,邊走邊故意把屁股扭得吱吱響。丫兒心裏罵:“小心扭爛!你個守財奴,黃臉婆!”

車光輝從皮夾裏掏出一遝子錢,要給丫兒。丫兒偏不拿,頂嘴道:“我窮,我沒見過錢,以後你在門口貼張告示,告訴人家我是保姆,要發就直接發她手裏,甭拿我當猴耍,當賊防。”

丫兒一氣說了許多,車光輝不知該咋哄她,怕她一耍性子不做了。以前用了五個保姆,都沒超過三個月,一甩袖頭走了。車光輝舍不得丫兒,硬是把錢塞給了她。

丫兒不是心疼錢,她是氣不過劉素珍那眼神。她甚至想,讓前子去新疆,定是守財奴的主意,她是怕我跟前子好呢。哼,你個藥婆娘,白伺候你了。丫兒想起大丫,忽然惡作劇地笑笑,讓你人財兩空,看你還妖魔不妖魔!

夜裏丫兒聽見兩口子吵架的聲音,吵得好凶,好像又提到壓歲錢的事。丫兒心裏歎道:“遲早讓錢害死呢,沒見過這種人,錢比命還重要。”

第二天起,隻要客人給,丫兒一律大大方方收下,還甜甜地說聲謝。客人走後,丫兒故意把錢掏出來,當著劉素珍的麵點一遍,複又裝進兜裏,看都不看劉素珍一眼。

這是丫兒到車家做保姆唯一衝撞劉素珍的一件事。後來丫兒覺得過分,想找個機會把錢給她。沒想劉素珍突然病倒了,又是燒又是吐,一合上眼就說夢話,嚇得車光輝連夜把她送進醫院。

二丫和紅紅進門的時候,丫兒剛送走幾位客人。客人是鄉下來的幾個小包工頭,一聽劉素珍住院,茶也沒喝就趕著去醫院。

看見二丫,丫兒喜上眉梢,一氣拿出很多好吃的,讓二丫和紅紅吃。二丫看她儼然像個小主人,擔心道:“在人家做事,得懂點規矩,不能人家給個拐棍,就往上爬。”丫兒不屑道:“沒事,這點主我還是做得的。”二丫道:“這家可不比文爺爺家,你還是規矩點。”丫兒笑道:“知道,看你,婆婆媽媽的,一來就訓人。哎,大姐那邊咋樣了?”

丫兒太忙,葉開的葬禮都沒參加,心裏惦著大丫。二丫歎氣道:“人都沒了,還能咋?她公公還沒來,婆婆又不跟她說話,好像是我們家害死她兒子的。”

“她咋這樣?守寡的是我姐,又不是她。她連醫院都不去,還有臉說我們。”

姐妹倆喧了一陣,才發現把紅紅晾到了一邊。

紅紅心裏急三兒,嘴唇幹巴巴望二丫,意思是讓二丫抓緊說事。

二丫便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大致說了一遍,問丫兒有沒有辦法。

丫兒陰下臉說:“這事我聽過,前天工商局來了幾個人,專為這事來的。車叔看上去很生氣,說不光要罰款,還要重重地判。三兒膽也太大,造假造到車叔頭上來了。”

紅紅頭垂得更低了,眼眶裏淚珠子直打轉。

二丫說:“你別嚇唬我們,看把人家紅紅急的,你倒是給想個辦法呀。”

丫兒說:“我能想啥辦法,我一個小保姆,又不是他啥人。”說到這忽然想起大丫,囁嚅半天說:“法子,倒是有一個,不知行通行不通?”

紅紅眼裏驀地閃出希望,抓住丫兒說:“啥法子,你快說。”

丫兒頓了頓,說:“你們去求大姐吧,大姐要是肯幫忙,說不定有救。”

紅紅眼裏的希望複又滅了,重重歎口氣,“算了,二丫,我也盡力了,聽天由命吧。”

二丫很是不解,大丫怎麼就能幫上忙?

55

農曆正月初八,河陽城又出了件大事。

這事出得沒有一點先兆,就連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陽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也絕沒想到。大約是深夜兩點,河陽城早已死寂一片,唯有城北幾家歌廳的霓虹燈還在不安地閃爍。初八是上班的日子,家裏憋急了的男人們借著上班的名義,溜進歌廳,但畢竟是過年,玩得不敢太遲。到出事這陣,河陽城最大的這家歌廳早已人去樓空,老板娘徐虹跟值班的服務生叮囑幾句,自個便叮叮咚咚下了樓。徐虹不住在歌廳,盡管到現在她還沒個男人,但家還是有的。一人住一大套樓房,裏麵裝修的跟歌廳差不多。她走下樓,朝大街上巴望了一眼,一輛“摩的”看見她,飛馳過來,騎車的以為她是小姐,想釣魚,至近處一瞅,才見是她,悻悻地問:“坐不坐?”徐虹果決地搖搖頭,她怎麼能坐摩托車呢?笑話!“摩的”失望而去,一溜煙沒了影。

事情就壞在她沒坐摩托車,如果屈尊坐了,也就天無事地無事了。可她沒坐,能怪誰呢?

她站在風口,等出租開過來,心裏巴望著能碰上一賞心悅目的帥哥。徐虹坐車極挑剔,不隻挑車,關鍵還要挑人。這樣的深夜,她是非常期望帥哥的。以前這樣的故事就發生過,很抒情,很浪漫,很讓她懷戀。但正月初八這晚,徐虹很不走運,等半天不見有出租過來,她穿的單,風又厲,身子忍不住發抖。這時又一輛“摩的”飛來,離她兩步遠處戛然停下。騎車者很年輕,很英俊,是讓徐虹望一眼便怦然心動的那類帥男人。他跳下車,走到徐虹麵前,很近,徐虹都聞到他身上的男人味了。見帥男人死死盯住她,禁不住心旌搖曳。帥男人問:“是徐虹嗎?”聲音正好是她最想聽的男中音,很有磁性。徐虹臉上盛開一朵桃花,微微啟開朱唇,道:“是我,你……你是?”接下來,徐虹期望著發生一場風花雪月的故事,她甚至已提前進入角色,秋水漣漣,美目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