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夜色漸深,冬日的寒冷浸漫到屋子裏,陳天彪感到從未有過的冷寒,他的身子已經在抖了,緊跟著心也抖起來。他拽拽被子,想把自己裹嚴實點。
來醫院看他的張素雲默無聲息地灌好熱水袋,輕輕塞進被窩。他感激地瞥她一眼,這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富有人情味的姑娘啊。在河化,有多少人得到過他的幫助,多少人從他手中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可現在,他們在哪裏?那些讓他心動的微笑,那些總也聽不完的奉承,不請自來的關心,都到哪去了?
這世道,真的就這樣冷硬如鐵?
連日來,陳天彪都在想一些問題。他自信是個正直的人,沒傷過誰,沒害過誰,更沒盤剝過誰。他辛辛苦苦,廢寢忘食,沒命地愁,沒命地幹,為了誰?可上麵為啥要對他這樣,停他的職,收他的權,現在又要將他趕出河化。
陳天彪已從幾個渠道聽到,最近市裏在研究河化班子,很有可能,他要被掃地出門了。盡管尚不能明確,接替他擔任河化董事長的究竟是李木楠還是林子強,他自己,卻肯定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他想不通,想不通啊!
酒!他現在真想喝酒,想痛痛快快喝一場,痛痛快快醉一場。
“你去幫我買瓶酒來。”他突然說。
張素雲慌了,不知所措地望住他。
“去呀,愣著幹什麼?!”他的聲音猛就厲起來。
“董事長……你不能喝。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拿自個身子賭氣呀。大風大浪都闖過來了,這點委屈,你還受不了?”
張素雲走到床前,很想抓住陳天彪的手。她有好多話想對陳天彪說,此時此景,所有的語言又那麼蒼白無力。她尊重這個男人,理解這個男人,更是深深感激這個男人。但是,她說不出口,自己哪有能力開導他呢,這一刻,張素雲感到自己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沒用。
不多時,病房門“嘭”地開了,招弟一臉風塵橫在門口。
張素雲知道自己該走了,將醫生叮囑的話跟招弟重複一遍,黯然離開了病房。
第二天,陳天彪堅決地出了院。
招弟死活不同意,陳天彪這次沒聽招弟的,一瘸一拐辦了出院手續,打車回到了家。
屋裏灰撲撲的,塵土落了一屋子,沙發上,茶幾上,就連地板都是厚厚一層土。陳天彪這才想起,蘇小玉走了。她走時去過醫院,將離婚協議放他麵前,說:“我走了,你自個保重吧。”她的聲音很平靜,麵部表情更是平靜得可怕。陳天彪跟她過了這麼些年,還是頭一次見她這麼沉著,這麼冷靜。那天他什麼也沒有說,他是離過一次婚的人,知道婚姻對男人、對女人意味著什麼。一場婚姻一旦要散,說什麼也是閑的。本來還想問問,她要去哪,帶了多少錢?又一想,這話可能引起她誤會,索性什麼也沒問,掉轉頭閉上眼,直等她消失。
現在回到家,突然感到家沒了,又一次沒了。一股子難過的情緒湧出來,陳天彪感到從沒有過的失敗。
招弟進屋後,掃了一眼,沒說啥。蘇小玉離家出走的事招弟知道,那天她偏巧不在,如果在,她會甩臉子給蘇小玉的,罵出難聽的話也有可能。等她從鄉裏趕來,蘇小玉已經走了。陳天彪躺在床上,手裏捧著離婚協議,癡癡的樣子令人難受。招弟問了幾遍,發生什麼事了,陳天彪才說,蘇小玉走了,啥也沒帶,啥也沒要,就那麼走了。
“本來就不是她的,她拿什麼,有臉沒?”招弟搶白道。陳天彪苦笑一聲,人隻有在失去某樣東西之後,才能感受到它的珍貴。何況陳天彪這次失去的是人,一個陪伴他過了五年日子的老婆。是他把蘇小玉從黃花閨女變成了二房,陳天彪感慨萬千。想起第一次跟大姑離婚,他似乎沒這麼難受,痛苦盡管也有,但畢竟這邊有如花似玉的蘇小玉等著,那份難受是能化解的。可這次,他化解不開。
招弟那天又嘮嘮叨叨說了許多,陳天彪後來不滿了,斥道:“少說兩句行不,人都走了,你還不放過她!”招弟馬上掉過臉,恨道:“是我不放過她啊,她搶了我還是奪了我?她死她活關我屁事!”罵完,收拾東西要走人。陳天彪也不阻攔。他的心已亂,以前是恨不得蘇小玉立刻消失,真消失了,內心又生出強烈的負罪感。招弟沒走,她也隻是說說氣話。她是恨蘇小玉,恨得有些莫名其妙,恨得有些不知道為什麼而恨。蘇小玉真的離開陳天彪,心裏卻又替她擔心起來。“說了沒,往哪去。那人是個烈性子,萬一鬧出啥人命來,蘇萬財兩口子能放過你?”陳天彪無言以對。
這陣,同樣的感受襲擊著招弟。望著冷清至極的家,滿屋子的灰塵,招弟的心猛疼了幾下。身為女人,對家的溫馨、家的整潔有一種本能的向往與愛護,看著眼前的淒涼景象,招弟心歎,原來沒有女人的家是這個樣子的。蘇小玉在時,不管怎麼說,這裏是個家。陳天彪忙碌一天,回到家裏,有人捧給他熱茶,端給他熱飯。可現在……
招弟的眼淚不由得就下來了,控製不住。她怕陳天彪看到,偷偷抹掉淚,拿起抹布,緊著清理起來。那些灰塵隨著她的手,慢慢離去。屋子一步步地,往幹淨裏去。爐子上的開水,也冒起了熱氣,家的感覺在她手上,慢慢升騰起來。眼看就要整理幹淨了,外麵響起敲門聲。“誰呀?”招弟問了一聲,走過去開門。門剛打開,就把她駭住了。
蘇萬財領著四五個人,加上他老婆姚桂英,站在門外。
“你們……”招弟怯怯地問。
“走開,你個騷貨,怪不得我女兒過不下去,原來是你這老妖精作怪。”姚桂英率先一步跨過來,一把撕住招弟的領子,不容分說就扇起了嘴巴。招弟哪受過這辱,挨兩巴掌後被姚桂英扇醒了,一拳還擊過去,姚桂英的鼻孔就出了血,鼻梁骨差點讓招弟打斷。
“好哇,敢打我老婆,你個老不要臉的,搶我女兒被窩不說,敢對我老婆下狠手。往死裏打,打死我負責。”蘇萬財自己沒動手,指使帶來的人對招弟動粗。就在這當兒,樓梯口響出一聲:“哪個敢?!”原來是墩子。他去醫院看陳天彪,護士告訴他病人強行出了院,才匆匆趕來。見著這陣勢,就知道出了什麼事。
“蘇萬財,真有種啊,帶人打上門了。”
蘇萬財瞥一眼墩子:“我的家務事,你少管。”
“打我老婆也是你的家務事?”
怕是沒人會相信,蘇萬財誰都不怕,獨獨怕一條胳膊的墩子。年輕時候,兩人就為瑣事爭吵過。有次蘇萬財動手,結果讓墩子拿鐵鍁一頓亂砍,差點將一隻耳朵砍下來。打那以後,蘇萬財見了墩子,遠遠就避開。
“誰打你老婆了,你看見了?”
墩子沒理蘇萬財,幾步跨過去,橫在姚桂英麵前:“你剛才罵什麼,再罵一遍讓我聽?”
“我……我……”姚桂英嚇得往後縮。墩子在村裏是出了名的敢豁命的,俗話說邪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下四壩村還沒幾個人敢跟墩子較勁,甭看他隻有一條胳膊。
“我罵欺負我女兒的人!”姚桂英哼哧半天,憋出一句話來。
“你女兒的事找你女兒去說,少在這裏丟人現眼。”墩子說著要進門,姚桂英忽然不依了:“我丟啥人了,我是偷人了還是搶人了,今天要不說清楚,誰也沒完。”
蘇萬財也接話道:“我女兒到底去哪了,今天他破爛兒要是交不出人來,沒完!”
話剛落地,門口閃出陳天彪的身影。
“讓開,讓他們進來!”
招弟和墩子不明就裏地看了陳天彪半天,見陳天彪跟平時不大像,身子一閃,讓蘇萬財一夥進去了。
“說吧,跑我家來,想做什麼?”陳天彪顯得很鎮定,一點不因蘇小玉娘家人找上門發慌。
“姓陳的,我女兒呢,我家小玉去哪了,你得說清楚,活得給我人,死得給我屍。”姚桂英又耍起了潑。
“放心,她死不了,她活得好好的。”陳天彪說。
“你說好就好啊,你把她害成這樣,還有臉說。我的可憐的女兒呀,小玉啊,媽對不住你呀。”姚桂英竟扯著嗓子哭起來。
“今天見不著我女兒,我們不走!”蘇萬財一屁股落在陳天彪沙發上,氣勢洶洶說。
雙方爭吵半天,陳天彪不爭了,說:“我知道你們為啥而來,這家裏的東西,是我的,也曾經是你們女兒的,你們看上啥,隻管拿,能把這樓拆走,也拆吧。”說完,拐著一條腿進了臥室。
“真的?”蘇萬財和姚桂英齊齊問了一句,兩人目光對在了一起。
“搬,能搬的都給我搬走!”蘇萬財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手一揮,指揮著同來的幾個男人,往外搬東西了。他邊搬邊說:“這家,怎麼著也有我女兒一半呢。不,一大半,還有我女兒的青春損失費,也得賠。”
剛剛整理幹淨的家,瞬間又亂得挪不過腳,招弟淒怨地看一眼墩子,沒說啥,到臥室照顧陳天彪去了。墩子像尊門神,守在門口,但也阻攔不住蘇萬財他們往外抬東西。
折騰了將近三個小時,蘇萬財兩口子才算滿意。一個豐實的家被折騰空了,家裏隻要能搬的,蘇萬財一件沒給陳天彪留下。電視、冰箱、沙發、桌椅、餐具,包括牆上一幅字畫,也讓手下拿了下來,還說是文老先生的畫,好值錢呢。把家搬空還不算,臨走,蘇萬財又獅子大開口,跟陳天彪要了五十萬。說一個黃花大閨女讓他糟蹋成這樣,這點錢還不解恨。
等蘇萬財他們走後,三人誰也不說話,就那麼坐著。墩子點了煙,一根接一根抽。陳天彪也想抽,被招弟拿眼神止住了。悶坐了一個多小時,陳天彪說:“你們回去吧,我一個人坐坐。”
兩人誰也沒說不走,換平時,他們是走不開的,但這天,招弟和墩子竟乖乖走開了。兩人剛出了門,陳天彪就爆出狼一般的吼。
蘇小玉的出走給了陳天彪致命一擊,他再也沒心情去市政府了,更沒心情為河化著想。仿佛曾經打拚的一切,都離他遠去,整日渾渾噩噩,沉浸在說不清道不明的困頓裏。他像一棵老樹,在秋風裏枯萎、凋謝,更像一根朽木,在等待死亡。
墩子放心不下,天天來看他,以前兩人有說有笑,啥都喧。可現在,陳天彪沒了話,墩子也沒了話,兩人都變成了啞巴。這樣持續一段日子,墩子怕了,這天他終於說:“要不給望成打個電話,讓他媽回來吧。”
52
春節說到就到。
跟往年一樣,每逢春節,下級單位都要給上級單位或主管部門送年貨。這事絲毫馬虎不得,更小氣不得,誰要是把這事辦砸,誰的日子就不好過。有人說,送年貨是一場戰爭,更是一場大戲。誰都想在這場較量中脫穎而出。
河化是大企業,辦年貨自然就得大氣派。年前一個月,李木楠便將此項工作布置下去。按常規,先由各部門將業務單位報到辦公室,統一彙總後,報總經理辦公會研究。今年正處在改革的關鍵時期,業務單位比往年猛增許多,除工商、稅務、銀行幾個大口外,政府序列部門增了不少。如體改委、再就業辦、招商局、信訪局等,還有一大塊就是新聞媒體。
總經理辦公會研究時,領導們又提出一些不得不辦的單位。全部彙總出來,李木楠嚇了一跳。今年年貨的負擔真是不小,精打細算,還是比去年超支近五十萬。
錢從哪來?往年這時候,河化的財務狀況是一年中最好的,大批貨款回籠,銀行方麵也支持得不錯。可今年,財務出奇的吃緊。貨款回收遭遇曆年最差水平,銀行這邊又是隻打雷不下雨。不當家不知油鹽貴,李木楠算是體味到啥叫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迫不得已,李木楠又開始跑銀行。可銀行不是他想跑就能跑成的,人家話很好,態度也很熱情,但就一點,別提貸款的事。不催要利息就已很給麵子,銀行也有銀行的難處,那些難處說出來,比李木楠遭遇的還多。
接連碰了幾鼻子灰,李木楠心灰意冷。這天他把財務部朱部長叫來,問:“離開銀行,還能從哪兒弄來錢?”朱部長也讓款逼急了,每天辦公室都圍滿了人,都是催要貨款的。李木楠連問幾遍,朱部長不能不回答,牙一咬心一橫,道:“辦法也有,但不知行得通行不通。”
“啥辦法,說。”
“借,跟銷售商借。”
李木楠心頭一悅。
河化老廠的產品市場銷售還算不錯,跟銷售商借錢倒也不難,以前資金緊張時,也用過此法,這事李木楠是知道的。不過供貨時價格必然有優惠,銷售商圖的也是這個。但這事弄不好,也會出問題,比如會不會寅吃卯糧,再者給生產這一塊造成太大壓力。如果危及到生產,責任可就大了。李木楠叫來分管生產的副總,反複斟酌半天,確信一季度生產沒問題時,才讓財務部長去借錢。
朱部長不負厚望,幾天工夫,借來三百萬。
資金解決了,禮品又成難題。一到節前,聯係禮品業務的單位和個人絡繹不絕,誰都搶先盯著河化這塊肥肉,找上門的都有來頭,哪個也不能得罪,市上幾個領導的公子更是一天到晚纏住他不放。迫於無奈,李木楠關掉手機,又躲進二層小樓,將事兒推給了辦公室張主任。
張主任這方麵極有經驗,替陳天彪管了這麼多年家,管出不少道道來。他按領導職務高低將公子們排了個隊,按次序談。多的搞個四五十萬,少的意思一下,竟把這個難題給解決了。
李木楠感觸很深地跟張主任說:“看來管理企業是一門大學問啊,以前我把它想得太簡單。”張主任謙虛地說:“這都是跟董事長學的。”一提陳天彪,李木楠的心情沉重起來。
他已經有些日子沒去看望陳天彪了,每每要去時,心裏又怕。不明白怕啥,但就是怕,最後,步子隻好止住。
他知道,他是離陳天彪越來越遠了。社會上已經有不少人罵他,忘恩負義,為了權力不擇手段。麵對非議,他很痛苦,想解釋,但又不知從哪裏解釋。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證企業正常運轉。
禮必須要送,但範圍不能太大,抓主抓重,該節省的,一定要節省。李木楠重新修訂了範圍,並果斷將離退休老幹部這一塊砍掉,讓他們委屈一下吧,等以後企業效益好轉,再給他們補上。同時,他把自己的關係戶也悉數砍掉了,這樣做,是為了不讓班子成員說出閑話。
範圍確定後,就抓緊行動。送禮分了四個小組,由四位廠領導帶隊,兵分四路,晝伏夜行。李木楠帶著出納白琳,辦公室兩位秘書,跑的是市委幾幢家屬樓。跑樓是很能考驗意誌力的,感覺跟做賊沒啥兩樣。你得先記熟要去的人家住幾樓,左手還是右手。上樓怕碰上熟人,樓道裏不能說話,腳步不能太緊。這些日子,領導大多不在家,在家不方便,誰會等在家裏收禮?家裏隻有夫人或孩子,透過貓眼望半天,確信不是壞人,才將門打開個縫,問找誰?眼睛卻盯著你懷裏的東西。如果是目標大而又根本不值錢的東西,門“啪”地就鎖了。李木楠就在門洞口碰到兩位扛著大紙箱的送禮者,氣喘籲籲扛上去,讓人家給退了下來。那個辛苦勁,真感人。他們扛的一定是羊肉,老土了。看見李木楠他們抱著“波寶”,感慨地說:“瞧人家,箱子又小,東西又實惠,哪像我們,傻啊。”
誰也沒想到,今年“波寶酒”大受歡迎,幾乎每個家屬見了都樂嗬嗬的。李木楠真是感激張主任,管家畢竟是管家。
送了一夜,李木楠發現有點不對頭,大凡停在樓下的車,車牌都是蒙上的,唯有河化,這可是個大疏忽。第二天夜裏,車牌便牢牢地遮蓋起來,李木楠心裏這才踏實。
整整一個禮拜,大口的年貨才算送完,剩下個別,就由領導們單獨送了。這天夜裏,李木楠送完年貨已近十二點,回到廠裏,感覺渾身散了架。廠領導們通報完情況相繼回了家,他躺在招待所,一點都不想動。累,真是累,索性在招待所湊合了一夜。
這晚,李木楠居然夢見了蘇小玉。蘇小玉自殺了!噩夢中驚醒,全身冒汗,趕緊著就給蘇小玉撥電話。手機被告知是空號,連著撥幾遍,都是同樣的聲音。不會的,她絕不會自殺!李木楠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又亂翻電話簿,遺憾的是,手機裏沒有蘇小玉的新號。
她到底在哪裏,現在還好嗎?
小玉……他像是靈魂出了竅一樣,木然地坐到了天亮。
年貨即將送完的這天,張主任突然跑來說,丁萬壽來了!
李木楠一驚,問:“在哪?”
“大門口。”張主任擦了把汗,為自己的疏忽而不安。
“他跑來做什麼?”李木楠不解地問。
張主任哼哧半天,吞吞吐吐說:“怕是為年貨的事。”
原來,河陽城的幾個名人都有坐收年貨的習慣,單位的頭頭們為圖個平安,過年過節總要多少施舍一些。如果你不慎忘了,邸玉蘭準給你來個堵車沒商量,丁萬壽則會不聲不響坐你大門口,他坐不要緊,怕的是那些乞丐,他們也跟著坐。幾十號乞丐東倒西歪躺你門口,想想那是啥場景?
此時,丁萬壽和他的乞丐們就橫七豎八躺在河化大門口,抓頭撓耳的,齜牙咧嘴的,還有褪下褲子捉虱子的。工人們圍在遠處,弄不清這是咋了,心裏卻生出暗暗的興奮。
企業效益不好,職工福利就少。眼看過年了,職工福利的事沒人提起,工人們當然不高興。眼見著每天都有禮物送出去,那可都是他們的血汗賺來的啊,理所當然,工人們將這筆賬算到了李木楠頭上。
李木楠責怪張主任:“為啥不早說,提早送他幾份不就是了?”
張主任說:“現在幾份怕是打發不過去。”
李木楠氣惱地說:“得多少,總不能全給了他吧?”
氣歸氣,人還得打發。他衝張主任擺擺手,沒好氣地說:“你看著辦吧。”
乞丐們一人抱著一堆禮品走後,張主任又對李木楠說:“邸玉蘭家裏,怕是你得親自去一趟。”
李木楠這下炸了:“讓我給她送禮,你有完沒完?!”張主任本想細細解釋,一聽李木楠拿他使氣,當下情緒也上來了,心說,愛去不去,出了事你別怪我。
李木楠的車讓邸玉蘭堵了。
是在第二天正午,李木楠請體改委一領導吃飯,他跟白琳剛下車,就發現邸玉蘭堵在酒店門口。
李木楠想上車溜走,已來不及了。幾個乞丐圍住他的車,嚷嚷說:“大家都是要飯的,憑啥別人有他們沒有?”
白琳哪見過這陣勢,嚇得身子亂抖。兩個乞丐惡作劇地圍住她,目光直往她身上蹭。
李木楠來了氣,掏出手機就打110。不一會,110的車是來了,但邸玉蘭的小喇叭也響了起來。一聽是邸玉蘭堵車,110駛上另一條街,囂叫著走了。
邸玉蘭邊跳邊舞,走到李木楠麵前:
李木楠王八蛋
敢把陳天彪來背叛
恩人老婆你敢偷
河化的家業你賣完
河化的大權你獨攬
……
我說一句我留一句
今天給你留麵子
回家反省你自己
下次可不便宜你
白琳急了,情急中衝邸玉蘭嚷:“你胡說,不許誣蔑我們董事長!”
邸玉蘭本來要走,忽聽白琳嚷嚷,轉身對住她,唱上了:
這個女人叫白琳
長得真像白骨精
工作上一點不用心
專給廠長賣風情
……
白琳羞臊極了,她哪讓人這樣羞辱過,還當這麼多人的麵。她捂上臉,從人堆裏跑了。
這次教訓算是讓李木楠明白過來,有些東西不是他想改變就能改變的。邸玉蘭、丁萬壽等人,所以敢這麼有恃無恐,也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思前想後,李木楠還是決計去一趟邸玉蘭家。
邸玉蘭躺沙發上看電視,神情跟正常人沒啥兩樣。她的小女兒客氣地給他們讓座,敬煙。李木楠一看,那煙居然是中華。再看她家,不大的客廳裏禮品碼了一地,都是上好的煙酒,比他在領導家看到的還多。邸玉蘭斜斜地瞅了一眼他們抱進來的禮品,一點不在乎地說:“你還真長記性。”
李木楠真是又氣又恨,又怕她當著張主任麵再說什麼,忙微笑著點點頭,沒敢落座就反身出來。
出了門,張主任問:“神娃娃家呢?”李木楠恨恨丟下一句:“要去你自己去!”說完跳上車,連張主任也沒拉,就憤怒地回到了廠裏。
53
年關雖近,過年的氣氛卻遲遲顯不出來。
走在大街上,滿目盡是蕭條。河陽城像個哀傷的老寡婦,滿臉倦容,一身疲憊。
大大小小的批發店老板臉上無一例外地掛著愁容,眼瞅著年一天天逼近,積壓如山的年貨卻銷不出去。他們無不憂傷地懷戀著剛做生意的那些年,一進臘月門,滿城的瘋搶瘋購便開始了。那時的人們像是有花不完的錢,大把大把的票子流水一樣嘩啦啦從門前淌過,一彎腰就能撿個百兒八十。可如今,站在門口像自由市場一樣吆喝一整天,也吆喝不進來幾兩銀子。
因為大旱,莊稼幾乎絕收,進城購物的農民寥寥無幾,偶爾遇上一兩個,也是母雞屁股裏摳蛋,眼珠子繃得賊緊,給你往死裏壓價,氣得老板們個個要吐血。
城裏人就更摳門了,仿佛他裝的那幾個錢是金子,是銀子,東挑西揀半天,說上一大堆嫌棄話,末了給你個空喜歡。
生意清淡得幾乎叫人絕望。城西的批發市場,前幾年一進臘月便圍得水泄不通,可今年過了二十三小年,還看不見熱鬧影子。農民一年盼個麥兒黃,生意人一年熬個臘月忙,臘月都這副慘相,生意還咋做?
做不做生意是你的事,查不查是公家的事。工商、稅務、防疫,各路神仙這陣子全下了凡,戴著大蓋帽,穿著製服,一手拿著文件,一手拿著罰款單,開始挨家挨戶查。大小挑出毛病,眼一閉就給你開單子。
老板們心裏清楚,檢查是幌子,辦年貨才是目的。往年這些人隻需等在家裏,或坐在辦公室,年貨一一就去了。今年太清淡,他們等不住了,自己找上門來,生怕不敲個警鍾,那年貨便認不得自己的門。老板們心裏窩著火,臉上還得賠笑,嘴上不停地說:“一定,一定,忘不了。”
老天也跟人作對。過了二十三,天氣往暖轉,這是天爺的規矩。今年天爺也不守規矩,一過二十三,猛乍乍往死裏凍人。太陽倒是照出不誤,可那是太陽嗎?白慘慘的一個瓶底子,蒼白無力掛半天裏,不發熱倒也罷了,可你也不能往下潑寒氣呀。雖不下雪,地上卻凍著冰溜子,街上的人都讓天氣給凍跑了。這樣的天,能叫人過個好年?
包工頭子車光輝最近格外的忙。一進臘月,“波寶酒”的市場猛一下開了,不但河陽城,就連省城的客商也一窩蜂跑來搶貨。河酒兩個包裝車間四條生產線開足馬力生產,仍是供不應求。車光輝害怕酒廠犯老毛病,蘿卜快了不洗泥,砸了這酒的牌子,便親自督陣。後來發現一批酒果然口感不對頭,苦中帶酸。車間主任說沒事,反正銷路好,略微的口感變化,沒人能嚐出來,勸他盡快拉走。車光輝堅持不拉,非要他們重新灌裝,並再三強調,不許在質量上玩花樣。這事驚動了胡萬坤,將酒庫主任叫來,一頓惡罵,連夜將那批酒全部倒進酒庫,重新勾調。
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眼看年關近了,他的年貨還一家都沒送,車光輝恨不得自己有分身術。
酒廠這邊搞順頭,車光輝便緊著置辦方方麵麵的年貨。
酒是斷然不能送的。市場一開,它就成了寶貝。自己再往外送,就等於搶自己的市場。他不但不送,酒廠這邊也不讓送,氣得胡萬坤直罵他不夠義氣,整天有人跟著他屁股要酒,再怎麼著也得送一點呀。車光輝嗬嗬一笑說:“你把整個酒廠送了我都沒意見,波寶酒,沒門。”
胡萬坤沒法子,隻好從他手裏買了一批。
一不送酒,年貨辦起來就費事多了。輕了拿不出手,重了,人多麵廣,又招架不住。正犯著難,浙江女人陳珮玲找上門來,說手頭有一批新到的茶飲料,浙江大廈獨家代理的,問他要不要?車光輝心想,陳珮玲定是借他的關係網,想打開市場。本想拒絕,轉念一想陳珮玲還欠他的工程款,便以抵賬的方式進了一批。
跟著市上一位主要領導的公子找到他,說手頭有一批“軟中華”,幫著給弄一下。車光輝一聽便知是假貨,但他故意不揭穿,問:“啥價?”公子猶豫片刻,說:“五百一條,咋樣?”車光輝笑笑,不做回答。公子紅臉道:“蒙你也蒙不過去,一百,最低價。”車光輝說:“行。”公子很高興,說:“晚上一塊坐坐,有個工程的事,跟你談談。”
車光輝想,公子的老子剛從外地招商引資回來,手頭一定又有新項目,便爽快地應了。
到了晚上,他跟公子一塊去了徐虹那裏。徐虹打扮得妖冶十足,一手抓著公子,一手抓著車光輝,風騷至極地說:“這麼長時間不來,都想死我了。”車光輝受不住她的肉麻話,掙開手說:“想來,可老婆管得緊呀。”徐虹還口道:“是哪個老婆管得緊,車老板也學會金屋藏嬌了?”
進了包房,徐虹張羅著安排小姐去了,公子開門見山地說:“老爺子引來個大項目,是跟南方人合著搞藥的,投資在八千萬左右,基建有四千萬,有沒有興趣?”
車光輝給公子點上煙,試探地問:“插手的人多不?”
公子說:“省上有家建築公司,已托人給老爺子打招呼了,不過老爺子心裏還是惦著你哪。”
車光輝想起老爺子給自己辦的許多事,忽一下就跟公子感情近了,發自內心說:“老爺子是好人哪,你先替我謝謝他,改天我專程去拜訪。”
公子忽然歎氣道:“老爺子怕是在河陽待不久了。”
“怎麼,要變動?”這消息倒令車光輝吃驚,到現在他還沒聽到這方麵的風聲。
“省人大,差不多定了。”
“噢——”
小姐派進來一批,讓公子打發走了。徐虹急急地追進來,神色不安地問:“嫌年齡還是嫌長相,這幾個可是我這兒最好的。”
公子不耐煩地說:“裝什麼裝,打發些二檔貨應付我們,閃一邊去。”
徐虹啞巴了,不好意思地走出去。公子破口大罵:“這年月,雞婆也學會狗眼看人低了。”
原來,河陽城幾大公子老在徐虹這裏找小姐。以前,公子來了客人,徐虹總是把最好的小姐派給他。最近徐虹不知聽見了啥風聲,反倒將好小姐留給了另一位暫時還屈居老爺子之下但下一步很有可能掌管河陽的領導的兒子。公子氣不過,這才發剛才的火。
車光輝知道,河陽城的領導,台上是老子跟老子爭,台下是兒子跟兒子鬥。隻有他,跟哪個領導也是朋友,跟所有的公子都能坐一起喝酒。見公子生氣,他說:“算了,不就小姐嘛,逢場作戲,又不討她做老婆。”
公子恨恨道:“狗娘養的爛婊子,也不想想她咋發的家!”
這話罵的車光輝背上起了一層冷汗,好像公子在指桑罵槐。但他自問自己不是過河拆橋那種人。後來細一琢磨,猛想起徐虹曾經跟老爺子的關係,心裏便一片驚。
小姐最終沒能要成。無論徐虹怎麼熱心,公子就是不滿意,成心找碴,反倒弄得車光輝尷尬。後來公子揚言要砸了這歌廳,徐虹翻了臉,叉著腰說:“你砸給我看,老娘河陽城啥沒經見過,還怕你個下三爛。”
眼看兩人要動手,車光輝又氣又急,真惹出事來,自己的名聲全就毀了。最後硬是把公子攔腰抱下樓,氣呼呼道:“跑這兒撒野逞什麼英雄,你不丟人老爺子還丟人呢,跟我回去!”
最後他拉公子去了那家桑拿屋,一生氣給公子派了兩個小姐,坐在外麵,無端地傷感起來。覺得人生總有一些活不明白的地方,不同的人為不同事煩惱著,很多看似轟轟烈烈,風光無限的人,骨子裏竟是那樣脆弱。他搞不清自己這樣活著究竟為了什麼,難道就為了沒完沒了地賺錢,無休無止地賠著笑臉?活到現在,他尚且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麼,權力,金錢,女人?似乎是,似乎又不全是。他說不清,總覺人生有一種缺憾,一種無法彌補無法填充的缺憾。
他忽然想起林山。每當鬱悶困惑,無法排解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這個活寶貝。他窮,但他快樂,不管何時,都有一份超然於物外的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