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2 / 3)

不大工夫,招弟端出兩碗熱騰騰的餛飩。陳天彪這才感覺到餓,細一想,這些日子,哪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唉,亂了,生活全亂了。不該啊,他陳天彪啥沒經曆過,怎麼會被這些事搞亂呢?

飯後,他的心情漸漸好轉,聽墩子把磚廠的事說完,深有感觸地說:“還是你行啊,你瞧我,折騰大半輩子,折騰出個啥?唉,人這一生,說不清,說不清啊。”

墩子憨憨一笑,饒有興致地問:“聽說,市上讓你去鄉企局當書記?”

“鄉企局?書記?”陳天彪訝異地盯住墩子,真是不知道這話從何而起。

“我也是昨兒個才聽說的,他們說會都上了,市上沒找你談?”

“談?他們找我談?!”

墩子這才清楚陳天彪真是不知道,遂恨恨說:“缷磨殺驢!現在這世道,真是虧死老實人。不看功勞也得看苦勞,他們這麼做,明擺著欺你老實,沒給他們送……”

“書記有啥不好的?”一旁的招弟插話道,“要我說,哪兒清閑上哪兒,操一輩子心,還沒操夠?”

“你懂啥?!”墩子搶白道。

“就你懂,你能!能了你,也弄個書記當呀,還嫌彈哩,多少人想破頭還輪不上呢。”兩口子一說就拌嘴,拌成習慣了。

陳天彪苦苦一笑,說:“算了吧,你們爭個啥。啥書記不書記的,跟我沒關係。我啊,還真想重新收破爛去。”

一句話說的,誰都心事重下來。

墩子想半天,說:“要不,到磚廠來吧,你給掌舵,我就不信,非得端他們那飯碗,哪兒不活人。”

“又說你那破磚廠,那也是人待的地方?”招弟聽墩子越說越邪門,搶白道,“人跟人不一樣,有人幹個芝麻大的事,就覺成仙了。天上飛的就是天上飛的,千萬別往雞群裏混,沒出息死了。我就不信,這麼大河陽,沒咱陳大哥做的事!”

墩子也覺剛才那話離譜,跟著老婆的話說:“是啊,眼下政策這麼寬鬆,好好謀劃一下,說不定,真能東山再起呢。”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就把氣氛說活躍了。這些日子,陳天彪也在思考,不能就這麼認了輸,也不能指望政府或別人。還是那句話,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他陳天彪這輩子,就不是為“輸”這個字生的。

墩子和招弟走後第三天,組織部門果然找陳天彪談話。原來市裏還真有讓他去鄉企局當書記的意思,負責企業幹部培訓的劉副部長開門見山表明市裏的態度,然後征求陳天彪意見。

陳天彪耐心聽完,搖頭道:“不勞組織費神了。”

劉副部長本已做好陳天彪鬧情緒耍性子的準備,陳天彪這樣一句,反把他弄得沒了詞。他知道,跟陳天彪這樣資曆的企業家談話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他調整一下思路,嚴肅而又不失溫和地說:“我市鄉鎮企業這幾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發展形勢不容樂觀。但鄉鎮企業的重要戰略地位絕不能動搖。市上所以讓你到鄉企局工作,就是要加強對鄉鎮企業的領導。你有豐富的經驗,更有深刻的教訓,這些,都是寶貴的財富。你可不能辜負市上對你的一片厚望啊。”

要在以前,聽了這樣的話,陳天彪定會激動不已,說不定會立刻表態,甚至立下軍令狀。可今天,他的心異常冷靜,內心沒一點波瀾。等劉副部長說完,再次回答道:“真的不勞組織費神了,我自己的辦法自己想。”

劉副部長本想把談話再提一個高度,見陳天彪根本不予響應,就想他是情緒鬧大了。遇到這種情況,組織上習慣的做法是讓當事人回去思考,然後從側麵再做工作。劉副部長起身說:“今天就談到這,有什麼不通的,我們隨時可以交換意見。但有一個原則必須堅持,就是個人服從組織。”

陳天彪默然地離開,心說,沒什麼可交流的,真的沒有。這輩子,能交流的,已經跟你們都交流過了。往後,我要跟自己多交流,跟自己多交流吧。

從組織部出來,陳天彪徑直來到王副行長這裏。凡事既然決定了,就要立馬付諸行動,時間不等人啊。

數日不見,王副行長顯得分外熱情,沏一杯上好的龍井,笑著問:“怎麼,還沒安排?”

“剛談完話,讓我到鄉企局去,書記。”

“鄉企局,書記?開什麼玩笑!”王副行長顯出一副吃驚樣,語氣明顯是為陳天彪打抱不平。過了一會,又問:“你答應了?”

“答應能咋,不答應又能咋?”陳天彪笑笑,呷口茶。他找王副行長,是有事商量。這些天他思來想去,不知怎麼就動起了楊東升那個腐竹廠的腦子。

陳天彪把意圖說給王副行長,王副行長樂了。

“我說嘛,拿上你的心勁,怎麼也不可能去政府機關養老。這次呀,你算是找對路了。”

其實,去年那個時候,王副行長就想跟陳天彪提這個事,可陳天彪一心撲在河化上,王副行長隻好忍著沒說。在他看來,人這一生隻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有意思。

陳天彪感動地握住王副行長的手:“你把廠子交給我,不怕?”

“我怕個啥,這次我們先說響,後不嚷。廠子一步到位賣給你,你愛咋整咋整。我就不信,你敢讓它垮掉。”

“賣給我?”陳天彪納悶,“我拿啥買,連你也覺我是貪官?”

“看你,緊張幹嗎?”王副行長詭譎地一笑,“你不是有樓房嘛,還有墩子的磚廠,實在不夠,我把自己的房子也押上。”

“你——”

“放心,我早給你算好了,兩套樓房加一個磚廠,我再給你貸百八十萬,這廠子,就歸你了。”

“墩子那邊好說,可你把房子押上,讓我過意不去。”

“沒啥,就這麼說定了,墩子那邊你說,我也催催,這事要幹就得抓緊,再拖,那廠子可就真成一堆廢銅爛鐵了。”

這一席話說的陳天彪心裏直翻滾。他告辭王副行長,很快去找墩子。

60

浙江女人陳珮玲收購河化的消息終於浮出水麵。誰也沒想到,傳播消息的竟是印刷廠廠長郭春海。

“五整一改”後,郭春海很少到河化露麵。忙,忙啊。這天,他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地走進河化,立刻就有人圍過去。人們都想聽聽最近他跟哪個女人在一起,是否打算將單身繼續下去。

之前,有人親耳聽見郭春海大談離婚男人的好處,說離婚讓他真正發現了自己的價值。以前在老婆眼裏,他什麼都不是,簡直一堆爛肉。沒承想一離婚,身價倍增。大到河陽四大寡婦,小到印刷廠的姑娘媳婦,紛紛向他拋繡球。

這天的郭春海看上去比往日略顯持重,沒有談論男女風情的意思。果然不一會,他便極莊重極神秘地衝圍著他的人說:“知道嗎,你們廠子要賣給浙江女人了,這個月底就簽合同。”人們以為郭春海拿大廠出氣,不屑一顧。誰知他臉色一沉,繼續說:“誰跟你們開玩笑?我這都是念及大家曾在一個廠裏,趕來給你們透個信,別拿好心當驢肝肺,哪天讓浙江人一腳踹出來,可別怪我沒給你們提過醒。”

說完他雙手一背,踱著四方步子,走了。

工人們麵麵相覷,猜不透郭春海說的是真是假。有人看見林子強從辦公樓走出來,便大著膽走過去,問:“是不是廠子真要賣給浙江人?”林子強一愣神,旋即淺笑著說:“這事我不大清楚,具體咋個賣法你們去問問董事長。”說完鑽進小車,一溜煙不見了。

工人們反複咀嚼林子強的話,最後終於明白,廠子真要賣掉了。

狗日的李木楠,敢背著我們做這事!

於是,第二天,河化老廠的工人坐在車間裏,既不開機,也不回家,靜坐罷工。

李木楠叫來生產部長,責令他半小時內做好工作,開機生產。

半小時後,生產部長彙報說,工人不買他的賬,要董事長親自去車間跟他們對話。

“要我親自去,他們想對話就對話?你把領頭的名單全記下來,我就不信沒辦法治他。”

話雖這麼說,李木楠卻很清楚,自己還真缺少辦法。再者,眼下李木楠根本無力顧及工人罷工的事。省城那家公司逼債已逼到門上。再要不還錢,對方就要向法院起訴。到現在他才明白,當初把還款日期簽在三月底,是個致命錯誤。他又一次被人算計,每年三至五月,是河化全力準備生產的月份,資金需要量比任何時期都大。加上今年銷售市場疲軟,部分市場又被一家外地集團搶占。市場一丟,別說還錢,正常過日子都無力維持。迫於無奈,李木楠找市長夏鴻遠告艱難。夏鴻遠聽完,猛地一拍桌子:“好哇,李木楠,你居然敢借高利貸,這樣的事你也做得出來,知不知道,這是犯法!”

次日,審計局三名工作人員進駐河化,開始查賬。李木楠急了,連夜敲開陳珮玲的門,求陳珮玲幫他渡過這個難關。陳珮玲不動聲色地聽完,隻說了一句:“看來你真是山窮水盡了。”說完便哈欠連天,示意自己困了。此時的李木楠已無半點傲氣,灰著臉丟下一句:“那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再去找,秘書說董事長去了浙江老家。李木楠知道陳珮玲在有意躲他,看來,這出戲的確是陳珮玲和林子強合著演給他的。既然如此,他就配合著把戲繼續演下去吧。

第二天,李木楠叫來林子強,將合同往桌上一攤,問:“到底咋辦?”

林子強歎口氣:“還能咋辦,照合同執行便是了。”

李木楠抬起頭:“虧你說得出,氰銨公司一抵頂,這河化還能叫河化?”

林子強翻一下白眼,這時的林子強,已沒有必要再裝下去。他一邊欣賞著李木楠的苦相,一邊說:“那咋辦,合同上約定的,總不能讓他們起訴到法院吧。這官司真要是打起來,可是既輸麵子又丟廠。”

林子強顯然是在掐李木楠的死穴,李木楠怕啥,他偏揀啥說。李木楠收回目光,出其不意地說:“那就準備打官司吧。”

林子強一愣,旋即又笑道:“看來董事長是胸有成竹啊。”

李木楠詭異地盯著林子強看半天,說了一句讓林子強更加摸不著頭腦的話:“既然河化要爛在我李木楠手上,那我就讓它一爛到底。”

林子強琢磨一夜,認定李木楠在虛張聲勢。第二天下午,他趕到河陽賓館,陳珮玲和投資公司楊經理正在等他。一進門,他便信誓旦旦說:“這次可把他逼上絕路了,坐等好戲吧。”遂添油加醋,將李木楠如何求銀行又如何遭拒的事一一說了。聽完林子強的敘說,陳珮玲笑說:“現在該跟他攤牌了。”林子強擺擺手:“再等兩天,等審計局查出那一百萬,再跟他攤牌。”

林子強還給李木楠準備了一道菜,他相信,這道菜端上來,李木楠就一點傲骨都沒了。

楊經理不大放心,疑惑地問:“這事會不會引起啥麻煩?”

林子強聳聳肩膀:“放心,高息融資目前在企業界已是公開的秘密。再說了,你是投資者,賬上走的是一千萬,怕啥。”

楊經理還是吃不準,囁嚅道:“這事最好還是別鬧太大,畢竟……”

陳珮玲插話道:“子強也隻是拿此事給李木楠施加壓力,放心,不會出事的。”

楊經理望望陳珮玲,心想,反正這錢是從陳珮玲賬上打過去的,自己不過賺個手續費,要出事,這二位的事比他大。人家都不怕,自己怕啥?遂自嘲地笑笑:“看我這人,沒出息極了。”

陳珮玲又給兩人分別交代幾句,起身說:“晚上你們找個地方輕鬆輕鬆,我就不陪了。夏市長那邊來客人,我還得應酬去。”

幾天後,一份審計報告遞到了市長夏鴻遠手裏,他還沒看完,便讓秘書打電話叫李木楠。

李木楠趕到市長辦公室,夏鴻遠將審計報告扔給他,氣咻咻地說:“一百萬,你好大的膽子。”

李木楠像是遭到當頭棒喝,他壓根沒想到,對方會出此惡招。狠,狠啊。麵對夏鴻遠的批評,他隻能辯解:“當初也是沒辦法,安置職工需要錢,企業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隻好……借高利貸。”

“借高利貸?報告上寫得清清楚楚,是私吞公款,搞假賬!”

李木楠大腦轟一聲,接下去,便聽不見市長的聲音了。

好久,他才再次抬起頭。在他眼裏,麵前立著的已不是那個笑容可掬,溫文爾雅的市長,而是一個足以毀滅他,粉碎他的龐然大物。

短短幾分鍾,他的嘴唇已經幹裂,嗓子裏冒著幹煙,五髒六腑都讓人重新排列了一番。他強撐起精神,說:“借高利貸是我不對,但說我貪汙,未免太過了吧?你可以查會議記錄,這事是集體討論了的,不是我李木楠一個人做的主。”

夏鴻遠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敢用這口氣說話。他臉一沉,厲聲質問:“那亂采亂購呢,也是集體討論的?企業資金那麼緊張,你大筆一揮,幾十萬就不見了,這裏麵有沒有問題?還有請客送禮,要不要我給你一件件說下去?”

李木楠的臉刷地成了紫色。這下他才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置於市長監控下,腦子裏驀地想起南方孫老板那十萬塊錢,身子一軟,一點勁也撐不起來了。

夏鴻遠居高臨下,捕捉了李木楠每一個細微變化。看看火候差不多,見好就收地說:“當然,工作當中出點問題也是在所難免,我還是希望你能認清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從思想深處找原因。至於企業到底怎麼搞,我想你還是多聽聽林子強同誌的意見。據群眾反映,你這人霸氣太重,這不好呀,你是國有企業的領導,搞專斷怎麼行?這樣下去,不但會害了你自己,也會給企業給國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你好自為之……”

事情到這兒,李木楠便明白,自己被人做了死局,一點盤活的希望都沒了。

是一點都沒了。

回到廠裏,李木楠將自己關在辦公室,發了半天呆。麵對有可能到來的種種結局,他知道,目前唯一能做的選擇,就是妥協。他必須重新麵對林子強,重新麵對眼前的一切現實。他像吞下毒藥一樣吞下這個決定,拿起電話,就要給林子強打。想了想,又放下,此時應該親自去找。

林子強正跟財務部長白琳說事兒,兩個人挨得很近,幾乎臉貼著了臉。見李木楠進來,白琳顯得慌亂,臉刷地一紅,低頭道:“董事長。”林子強倒是落落大方,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磊落樣。“有事?”他問李木楠。

“也沒啥事,你先忙,要不過會我再找你。”李木楠恨死自己了,就這麼點場麵他都應付不了。林子強嘿嘿一笑:“我有啥忙的,這不正跟白琳閑聊哩,你說吧,啥事?”

這口氣,儼然他是李木楠的領導。

李木楠瞅一眼白琳,更不知說什麼才好。盡管他跟白琳之間什麼也沒有,可他的心還是讓這個女人給攪亂了,攪翻了。看著她羞答答垂下澀紅的臉,他憤然一跺腳,啥也沒說就走了出來,一進辦公室,便想撕碎自己。

意識到在河化的使命行將結束,李木楠陷入從未有過的絕望中,再也掙紮不起一絲兒信心。他把所有的事務推給林子強,看著林子強得心應手地處理那些在他看來十分麻纏十足燙手的頭痛事,他悲涼地歎口氣,這是哪跟哪啊。他終於承認,自己還是太嫩,太不成熟!他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發出一陣陣嘲笑,笑聲裏那個剛愎自用自大輕狂的李木楠一步步死去,再也沒臉跳出來指點江山了。

他再次想起陳天彪說他的一句話:你還是缺少成大事者的大愚啊,這愚不是書本上學來的,它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煉,是人的骨啊!

夜色蒙蒙,街燈發出暈白的光,李木楠踟躕而行,說不清是悲哀還是絕望。往事凝成一道厚重的牆,輕易不敢觸碰,未來更如這慘白的夜,讓人望不到明天會在哪個方向。

他脆弱的心靈在這夜晚發出一陣陣抖顫,無邊無際的悔恨成了他此時最真實的思想。他感到害怕,恐慌,此時最想做的就是躲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永遠不再走出來。

然而,另一個聲音又從遙遠處響過來:你不能輸,不能就這麼倒下!你還年輕,年輕是需要磨煉的,你得振作起來,咬著牙往前走,往前走!

不久,河陽市批準了浙江大廈收購河化的方案,職工整體移交,債務整體承擔。一時之間,所有的傳聞都得到證實,人們這才信服,浙江人就是浙江人啊。

與此同時,一封舉報信秘密從河陽寄出,信中曆數了夏鴻遠在河陽的種種劣跡,包括他在浙江人收購河化中收受巨額賄賂的事實。

61

五月的一個早晨,車光輝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凝望著陽光工程,心情無比激動。

自從工程開工,他便被大片大片的讚譽包圍。就連老城裏人黃風,這次也慷慨地發出感歎:“變了,變了啊。”老城裏人黃風的感歎裏,河建就像一麵旗幟,高高飄揚在河陽城上空。截至目前,河建納稅已近一千萬,遙遙領先於其他企業,成了本年度的新貴。這樣的成績擱誰身上,都會光彩奪目。不久前,他已被市工會推選為全國勞動模範,如果不出意外,他將會成為繼陳天彪之後河陽城第二個獲此殊榮的人。

廣場工程也有了重大進展,幾幢居民樓的釘子戶在他恩威並施下,一個個搬出舊宅,從根本上消除了不安定因素。為此市領導多方協調,又給他解決了一千萬貸款。

河化大廈的拆除在多次論證後,已形成初步方案,這次拆除將采用目前國內最新的爆破技術,據說可以將灰塵控製在一千米內,爆炸飛出的碎塊控製在二百米範圍。

車光輝對這些技術問題沒有興趣,到時會有專家到場,他隻需做好配合工作就行。

這一年的春季,應該有足夠的理由令車光輝激動。如果不是有兩件事破壞他的心境,這個春天可以稱得上完美。

河酒集團的新項目被迫停了工。開春以後,項目進入關鍵期,車光輝和胡萬坤都想在春季拿下主體工程,時間就是金錢,就是效益。

事情壞就壞在造假上。春節前,波寶酒的銷量大增,市場占有率急劇擴大,形勢非常樂觀。誰知僅僅一個春節,市場便直線下滑,價格也一路狂跌,由節前每瓶八十元跌到每瓶十元,就這,還賣不出去。

假貨太厲害。車光輝畢竟不是專業做酒的,不知道造假的嚴重性。以為抓了三兒,再在電視上一曝光,事情就會朝他預想的方向發展。沒承想,媒體一報道終端便有了反應。難怪事後胡萬坤怪他,咋能曝光呢,你這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我當了十年酒廠的老總,最怕什麼?不是造假,是媒體披露市場有假酒!車光輝若有所悟,可後悔已來不及。他到市場轉了一圈,仿佛一夜間,河陽城大小百貨店都擺上了波寶酒。尤其批發市場,到處都有人在做波寶酒生意。最低批發價已降到每瓶六元!再一看貨,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什麼人造的呢?車光輝查了一星期,一點線索都沒。這時他才明白,三兒不過是條毛毛蟲,真正的造假者,來頭不小。遂一個電話,將三兒放了出來。

好端端的一個牌子,說砸就給砸了。自籌資金一不到位,銀行的項目配套款一分也弄不出來。車光輝沒辦法,胡萬坤更是沒招,工程隻能停工。

胡萬坤求他,把陽光工程停下來,先建項目,等項目賺了錢,回頭再建陽光工程。這一次,車光輝說啥也不敢聽了,他無奈地跟胡萬坤說:“你饒了我吧,我給你做了十年義務銷酒員,這活我做累了,做怕了,實在做不了啦。”

胡萬坤歎口氣,傷感地說:“豈止你幹累了,我早就想撂挑子不幹了,這活,真不是人幹的。”

眼下,胡萬坤正活動著去政府機關,按他的話說,隻要後半生有個著落,他就滿足了。看來,新項目又成了半拉子工程。

另一件事,便是黃大丫。黃大丫自給家私店老板打工後,慢慢開始疏遠他,前些日子竟把借他的錢還了!車光輝不拿,黃大丫放下便走,連多句話都不跟他說。這陣又聽那老板把婚離了,跟黃大丫成雙入對地進進出出。車光輝一下急了,八成黃大丫真要嫁給她老板?

一想這事,車光輝的好心情全沒了。

這一天,車光輝在貧民窟的工地上迎接了前來視察工程的省政協領導,當著省市領導麵,他誇下海口,趕在國慶前一定要讓居民們搬進新居。一片掌聲中,他忽然看見放氣球的黃二丫衝他怪怪地笑。

視察一結束,車光輝被林山拉到電視台。電視台打算給河建做一個專題片,腳本已搞好,林山請他過目。車光輝笑著說:“你就直說吧,得多少錢?”

林山是個恥於談錢的人,一聽這話,變了臉說:“你幹嗎那麼俗,錢錢錢,跟你說多少次了,這叫讚助費。”車光輝道:“少跟我窮酸,你要能給我上省台,多少我也掏,上不了,一個子兒也甭想。”

林山說,等你“五一”拿了獎,我保證讓省台在黃金時間播出。

車光輝自信地笑笑,從包裏掏出一串鑰匙,說:“富民花園三室兩廳,你也該給老婆有個交代了。”

林山接過鑰匙,想了想,說:“要不,我給你打個借條吧。”

車光輝嗬嗬一笑,什麼也沒再說,從容地離開了電視台。對他來說,一套樓房算得了什麼,每年從他手裏送出去的樓房、車子,他自己都記不清。不過給林山這套,他送得開心。

車光輝當選全國勞動模範的消息是“五一”前一周在河陽城傳開的,幾乎是在同一天,老城裏人黃風才從爛鳥二丫口中聽說大丫跟車光輝的關係。

黃風躺在床上,腦子裏像卷過龍卷風一樣,呼呼嘯嘯,費了很大勁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木然地睜開眼,卻看到兩個巨大的問號又一次豎他眼前。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

黃風久久地沉入巨大的迷惑中,他聽見一陣陣淒厲的尖嘯響過,那聲音從他胸腔裏發出來,刺破黑夜,直奔雲霄而去。後來他筋疲力盡,身心像是在一場激烈的搏殺中受到重創。他覺得活不久了,他閉上眼,做好了離開這世界的準備。

次日,老城裏人黃風意識到自己還有些事必須要做的時候,猛地跳下床,他覺得一刻也不能耽擱了,皮鞋也沒顧上擦,就直奔大丫家。一進門,就對正在梳妝的大丫說:“好不得呀,丫頭。這人可不能亂活……”

大丫望一眼父親,她對父親一大早的造訪本來抱著漫不經心的態度,認為父親一定是來跟她談論爛鳥二丫的破事。這段日子,父親突然變得嘮嘮叨叨,仿佛二丫跟雷嘯的舊情複燃在他看來簡直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動不動來跟她嘮叨半天。父親激動的神色常常讓她生出莫名的妒意。父親怎麼能夠隻沉湎於二丫的幸福而對自己不聞不問呢?二丫換了那麼多男人最終仍能靠情歸雷嘯徹底贏得父親冷石一般的心,相比之下,自己豈不活得可憐活得無助活得沒有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