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3 / 3)

可是,可是父親居然叫了她聲“丫頭”。當那聲充滿磁性充滿滄桑的“丫頭”從父親冰冷的胸腔裏發出時,大丫的心一下被軟化了。她顫悠悠地盯住父親,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溫情四溢如長江水般波瀾壯闊的聲音是他發出的。

“爸呀,我能……擋住他嗎?”大丫嘩一下就回到了女兒的本色裏,她的聲音充滿委屈充滿嗔怒充滿一股濃濃的嬌味兒。

“得擋住!你可不能一錯再錯……要嫁,也得光光明明清清白白嫁呀。害人的事,萬萬做不得。”

“我沒害誰,我誰也不嫁,我就這麼活下去了。”

“丫頭,女人嫁漢,這乃天經地義。隻是這嫁誰,你得三思呀。”老城裏人黃風已完全沒了昔日的那股冷威,他慈祥的目光如同寒夜裏的兩團火,燃燒著大丫。見大丫動了感情,他忍不住語重心長地說:“他車灰灰要是好男人,就不該讓患難妻子遭罪受,丫頭——”

大丫不語了。她又何嚐不是這樣想的呢?

黃風接著說:“我們不圖他的錢,不圖他的名,隻圖有人能真心實意對你一輩子。我老了,不能照顧你們,你們自己的路,自己要走好啊。”

說完這句,黃風悲壯地轉身,大步走了出來。身後,大丫早成了淚人。

“五一”轉眼到了。日子平淡得讓人乏味。偌大的河陽城,幾乎聽不見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因為廣場修建,平日裏愛湊熱鬧的閑人沒了去處,隻好蹲在自家屋簷下曬太陽。這大大減弱了新聞的傳播速度。使得河陽城有限的幾件趣事遲遲不能傳播開,以至於人們茶餘飯後沒了談的。

徐虹死了,死在了自家浴缸裏。

徐虹的死因簡直簡單到不用警察偵破,因為她那張臉從河陽到省上到北京都被醫生們無情地下了最殘酷的結論。對於一個靠臉蛋吃飯的女人,這從根本上消除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至於她為什麼死在浴缸哩,沒有人關心。

河陽人對這些卻全沒興趣。河陽人感興趣的,是寡婦徐虹的存折去了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遺產,留給誰,都能花天酒地過上一輩子。

一代美女徐虹,就這樣無聲無息走了。她的自殺並沒激起人們多少談欲,就連老城裏人黃風,也隻是象征性地“呔”了一聲。因為這事發生的同時,爛鳥二丫跟雷嘯複婚了。

二丫自己也沒料到,她最終還是回到了雷嘯的懷抱。更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雷嘯居然真的不嫌她。

這讓她多麼感動啊!

於是,在雷嘯向她明確求婚後的某個夜晚,她在一家浴室把自己徹底清洗了一番,然後很溫柔很內疚地敲開雷嘯的門。當她看到床頭櫃上擺放的兒子的照片時,忍不住伏在雷嘯懷裏慟哭起來。那場哭真實而徹底,幾乎流盡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淚。淚水將雷嘯淹得一塌糊塗。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在很多天後回想起來,仍令他們驚心動魄,熱血沸騰。所以兩個人迫不及待選擇“五一”為婚期。他們從省城私立學校接回兒子,一家人坐上飛機,到遙遠的南方度蜜月去了。

“五一”長假剛過,河陽城突然鑼鼓震天,鞭炮陣陣。人們走上街時,城區的小學生已排著整齊的方隊,將南城門樓至大什字的街道裝扮得花枝招展。鼓樂手邁著矯健的步伐,奏響歡快的樂曲。小學生後麵,一條巨龍伏地而行,人們一看那龍,便知是車光輝北京領獎回來了。

鑼鼓聲隻響了短短半小時,大街上的熱鬧像一陣風一旋而過,人們還沒看出個眉目,歡迎儀式便告結束。這樣的場麵令圍觀者大為不滿,紛紛說這是哪跟哪啊,人家陳天彪當年……

車光輝被市長夏鴻遠請進河陽賓館,跟在市長後麵的,是電視台副台長林山。林山最近剛剛完成一部反映河陽企業改革的專題片,已送省台審定,不日便可播出。正是這部專題片拉近了他跟市長的距離,市長夏鴻遠很賞識這位才幹出眾的年輕人,很多時候都把他帶在身邊。

三人坐定,市長夏鴻遠開門見山地說:“省上要召開一次中小城市建設與發展經驗交流會,其他地市已紛紛行動。小林通過關係,請了一位省台的專家,計劃籌拍一部全麵反映河陽城市建設的專題片。這部片子很重要,它關係到河陽在全省發展的戰略地位,一定要把它拍成精品。攝製組的人下午就到,你是河陽城市建設的功臣,拍片不能沒有你呀。”

車光輝謙虛地說:“市長過獎了,河陽的成就,都是你領導有方。”他頓了頓,像是忽然記起什麼似的問:“噢,對了,經費落實了沒?”

“這個嘛……”夏鴻遠欠欠身子,目光挪向林山。

車光輝朗聲一笑,說:“行,經費我來出,還有什麼要我辦的,市長盡管吩咐。”

夏鴻遠眉頭頓展,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肚皮,以朋友的口吻說:“老車啊,我這個市長,難哪!到處都是跟我要錢的手,我都快成救濟院院長了。”

車光輝附和道:“這麼大個市,幾百萬人要吃飯,你不難誰難?幸虧是你,要是換了別人,河陽還不知是啥樣呢?”

夏鴻遠臉上的笑更舒展了,他知道這是恭維話,可他愛聽。他起身,親熱地拍拍車光輝的肩膀:“走,給你接風去。”

市長夏鴻遠這個季節裏突然迷戀起專題片,他已暗中做好計劃,打算將河陽各個行業做一次係統的宣傳。人在不同時期是有不同嗜好的,夏鴻遠這一嗜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了林山。夏鴻遠眼裏,林山不僅僅是個人才,而且是一個值得信賴值得重用的人才。因為他總能非常到位地理解他的意圖,並把這意圖不露痕跡地在專題片裏體現出來。

同樣一部專題片,不同的人會拍出不同主題,尤其是人物表現方麵,拍攝者的觀點顯得相當重要。夏鴻遠在看過林山拍的第一部片子後,便從心底裏喜歡這個年輕人了。

他悟性好啊!

這句話幾乎成了夏鴻遠評價林山的專用語。

因了這句話,林山的名氣一下在河陽城大起來。不少單位爭著請他去拍片,一時之間,拍專題片幾乎成了河陽一大熱點。河陽人到現在才明白,對外宣傳是多麼重要。

一片忙碌中,河化大廈拆除的日子終於定下來。

五月二十八號。一個讓河陽城的風水先生們聽了心服口服的日子。

據說這日子是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給看的,包工頭子車光輝為看這日子,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有人說他把家傳的一件古董都給了“神娃娃”。也有人說這日子壓根就不是“神娃娃”看的。“神娃娃”看的是六月二號,但這日子正好是車光輝父親的忌日,車光輝忌諱。他到離河陽城二百裏的馬家莊子,找八十八歲高齡的馬五爺給看的日子。

人們關注的並不是誰看的日子,而是那通天柱一般的大樓終於要炸掉了。這幢河陽人看了多年,左看不順眼右看不順眼怎麼看也不順眼的樓真要炸掉了。乖乖,真要給炸掉了。

人們充滿了期待。

經過半月艱苦細致的工作,河化集團的並購已基本結束。這一天,陳珮玲在河化主持召開並購後第一次職工大會。

會上,陳珮玲宣布了新一屆領導班子名單。盡管李木楠早有心理準備,當真的聽到自己被拒之門外時,內心還是異常震驚。出乎意料的是,林子強也沒在新班子中。早在方案決定前,林子強已有了新的去處——河陽市國資委主任。他在河化的使命已經完成,再留下去,就顯得多餘了。

會後,李木楠孤獨地走進辦公室,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這一刻,他的心是靜止的,連思維都僵成一片。他弄不清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辦公室外的歡呼因何而起?隻知道自己該走了,永遠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河陽……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新上任的副總經理沈佳。李木楠沒有吭氣,自顧自地收拾著。文件、材料、報表,這些曾經在他生活中相當重要的東西,瞬間變成了廢紙,他真想點一把火,將它們連同自己的過去一並燒掉。他仿佛已聞到一股焦味,一股靈魂焚燒的糊味。

沈佳輕輕走過來,蹲下,揀起一本書,是一本《哈佛管理全集》。驀地,她腦子裏閃出買這本書時的情景。和風習習,他們相偎著走過省城的街頭,書店門前,沈佳含情脈脈地看著李木楠,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傾訴。那時候,她眼裏的這個男人是多麼具有誘惑力呀……

沈佳默默起身,將書放進紙箱。這一刻,她突然對他沒了恨,沒了抱怨,有的隻是同情,是理解。

她在陳珮玲麵前據理相爭,為他的去留。陳珮玲冷冷地丟給她一句話:“他連陳天彪都敢背叛,我敢用他?!”

“可他是人才!”沈佳近乎呐喊。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李木楠或許走不到今天。是她替陳珮玲撒出誘惑的網,才讓他迷失了自己。

“人才?用他是人才,不用,他還敢說自己是人才?”陳珮玲陰笑著,口吻是那樣的不屑。

沈佳忽然覺她有些無恥,有些變態。

“告訴他,想幹就從頭做起,下車間。不想幹,請便。”

此時,沈佳有多少話想跟他說。見他臉冷如鐵,沈佳猶豫著,迷茫著,她真是舍不得他走呀。

“你……就這麼……走了?”她知道他去意已決,但她多想留住他。愛過恨過之後,心裏,仍是割舍不下那份情。

“留下讓你看我笑話?”他的語氣僵硬,憤怒,仇恨,抑或是失敗者的自嘲?

“看你笑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沈佳激動了,想不到在挫折麵前,他會變得如此狹隘。

“謝謝,用不著你指教。”

“木楠,能不能清醒一點。你這種心態,能成什麼大事?”

“我什麼大事都不想成,我隻想找回我自己。”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去哪裏?”沈佳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

去哪裏?這問題他想了好久,到今天仍沒有答案。或許他應該好好待在家裏,反省自己,等自己想清楚,目標也就有了。

看到沈佳那雙焦灼的眼睛,他突然內疚了。一陣刺痛劃過他的心田,他垂下頭,盡量掩飾自己的不安。

“你說話呀,到現在,你還信不過我嗎?”

李木楠愴然一笑,說:“你走吧,讓我一個人清靜一會,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說。”

新上任的總經理是一位南方人,據說人家讀過MBA,在南方一家企業做過兩年總經理,是陳珮玲通過關係挖來的。他的身份是職業經理人,跟陳珮玲首先談的條件是年薪。五十萬,一分都不能少。

這價碼讓陳珮玲吃驚不小,但河化正在用人之際,她還是咬牙答應了。

消息一出,全河陽城震驚。五十萬!老天爺,這不跟搶一樣嗎?就連胡萬坤聽了,也驚出一身汗。

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聽到消息,在大什字唱道:

一代廠長是農民

泥腿子一甩進了城

二代廠長是能人

光有膽子沒水平

三代廠長是儒商

搬著書本找市場

四代廠長經理人

水平高低看年薪

見人們拍手叫好,邸玉蘭又扭著身子唱道:

一代工人王進喜

不怕苦來不怕死

二代工人忙革命

不搞生產搞運動

三代工人忙建設

工資福利都姓鐵

四代工人忙改革

砸鐵換泥飯碗破

五代工人忙競爭

論了年齡論文憑

六代工人忙下崗

餓著肚子亂上訪

七代工人誰來幹

再小也要當老板

……

62

此後一連幾天,李木楠突然沒了消息。沈佳到處尋找,家裏沒人,手機關機。沈佳急壞了,生怕他一時想不通,會出什麼事。

人真是奇怪,自己不是恨他嗎,怎麼突然又多情起來?沈佳說不清,也不想說清。這個世界,有什麼能說得清呢?自己不也恨陳珮玲嗎,還不照樣給她當了副總經理。

也許這就是生活,愛和恨交織在一起,又怎麼能斷然分得開呢?

哦,木楠,你在哪兒?

夜,漆黑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西北風淒厲地叫,那聲音好恐怖,好猙獰。沈佳睡不著覺,索性披衣來到窗前。城市的燈光星星點點,仿佛夜的眼睛,望著這傷心的城市,她突然生出想大哭一場的欲望。

這時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叫昌靈山的尼姑庵裏,一位尼姑正盤腿而坐,默默誦經。

她看上去很平靜,塵世裏發生的那一切,早已煙消雲散,隨風而逝。她活在佛的慈光裏,寧靜,安詳,美麗動人。

她法號惠雲。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她過去叫什麼,仿佛一朵無名的山花,清香宜人,一塵不染。

常來看她的,是蘇萬財老婆姚桂英。寺裏的人發現,每次姚桂英來,惠雲都關在屋裏不出來。

盡管姚桂英至今還沒跟她說上一句話,但她堅信,惠雲就是女兒蘇小玉。

炸樓的日子終於到了。

這是一個跟平日根本沒啥兩樣的日子,唯一的區別是前一天夜裏三點多鍾突然起了沙塵暴。風力不大,但沙塵密度很高。當時人們正在夢裏,並沒有對這場突然而至的沙塵暴做出什麼反應。一大早起床後,才發現屋裏屋外全是厚厚的沙塵。

河陽城一夜之間又變得土頭土臉,好在人們已對沙塵暴早已見慣不驚。看看風止了,渾黃的天也在漸漸轉晴,太陽像是患了肝炎一樣乏乏地從東邊塵霧中滲出來,人們的心情便又很自然地恢複到對炸樓的期待中去了。

一切都沒有先兆。就連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這一次竟也沒能預知到什麼。事後有人據此斷定,“神娃娃”的氣數已盡,再也不靈了。可“神娃娃”卻惱羞成怒地罵道:“懂個地瓜,天機不可泄露。”這是人們多少年來從“神娃娃”嘴裏聽到的第一句髒話,這句髒話加上他惱羞成怒的神情一下子使他的形象一落千丈。

人們還是想不通,事情過去很久,人們還在竊竊私語,發生這麼大的事咋就一點預兆也沒呢?狗日的樓,真叫怪。

一場飛來的橫禍給這個日子罩上神秘的顏色,使它成為河陽人心中永遠的痛。以後很長的時間裏,河陽人談樓色變,談陳天彪色變。仿佛陳天彪和他的河化大廈,是這塊土地上無法破解的一個謎。

炸樓出事了!天大的事!

早晨,人們頂著沙塵而來。離炸樓還有兩個小時,廣場四周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兩天前就布好的安全警戒線阻斷了人們衝進廣場的欲望,人們的目光越過警察,齊齊地聚在河化大廈上。

這一天的河化大廈看上去格外孤獨,它像個傲慢而絕望的外星人。神秘,肅穆,隱隱約約還透著幾分恐怖。但沒有人理會這些,人們爭相爭論著大樓身上到底有多少個炮眼,炸藥是不是從美國進口的?聽說負責炸樓的工程師是個女的,而且也姓陳,會不會跟陳天彪是本家?爭論聲鴉叫一樣噪成一片,空氣裏充滿唾沫星的味道。

廣場西頭,一幢三層小樓的平台上,端坐著應邀前來觀光的市上領導。車光輝聽從專家的意見,將這個簡易平台布置成主席台的樣子。為示隆重,台上還臨時鋪了紅色地毯。

市長夏鴻遠端坐在主席台正中,他的心情激動極了。昨天夜裏,從省城打來的一個電話讓他興奮得一夜沒合眼,半夜裏還跟陳珮玲通了一次話。當然他不可能把電話的內容告訴陳珮玲,他隻是平靜不住自己的激動,想把這喜悅的心情傳播得遠一些。

電話裏說,他在河陽的工作已得到省裏全麵認可,隻要新廣場建起來,年底調整時就可……電話盡管隻有短短幾句話,很含蓄,很委婉,但他卻分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能讓他馬上飄起來的聲音。

盡管一夜未眠,但他毫無倦意。一股被希望燃燒著的火苗從心裏跳出來,盛開在他的目光裏。他的臉已接近太陽的顏色,感染著身邊每一個人。包括副市長劉振先,也是那麼激動。確切消息說,他很快將到臨市任代市長。之前,他還在恨上麵,為什麼舉報信寄出去沒一點動靜,難道夏鴻遠真的扳不倒?昨天晚上,上麵有人給他透信,有關人員已秘密進入河陽,一張網已經撒開,就等著大魚自投羅網。包括林子強,包括陳珮玲,這次全進入了視野。河化收購可能要翻盤,所有黑幕將一一抖出來。他激動得一夜未眠。想想,這些工作多虧了陳珮玲那個助理沈佳,沒她,他還拿不到那些機密資料呢。可沈佳為了什麼,他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好,不知道心才能靜,才能咬著牙去做某些做不出的事。

一股風吹來,暖洋洋的。劉振先斜眼瞅瞅台上的夏鴻遠,看他還那麼張牙舞爪,還那麼不知天高地厚,心裏的笑更猛了。

人們熱烈地交談著,急切地盼望著,仿佛每個人的前程都在大樓那麵,隻要轟一聲,大樓坍塌了,似錦前程就會真實而親切地展現在眼前。

剛剛提升為電視台台長的林山獨辟蹊徑,選擇了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帶著他的兩個得意弟子,站在人們不注意的一個樓頂上,扛著剛剛從日本進口的攝像機。他要攝錄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這可是河陽曆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大奇觀呀。

包工頭子車光輝也是一宿未眠。昨夜他陪專家組詳細察看了大樓的每一個點,直到專家們確信準備工作萬無一失才回到賓館。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疲憊,心裏總覺得有個聲音在響。睜開眼那聲音不在了,一閉上眼那聲音又響起來。怪怪的,從沒聽過這種聲音。後來他披衣下床,給黃大丫撥了個電話,電話通著,卻沒人接聽。一連撥了幾遍,最後,手機竟關了。

車光輝的心也像是被人關上了。接下來他變得六神無主,不知道是該醒著還是該回到床上睡覺。隔窗一望,才發現天色昏暗一片,一場未經預報的沙塵暴鋪天蓋地襲來。坐在窗前,他從頭到尾觀看了沙塵暴襲擊河陽的過程。

今天他完全可以陪坐在主席台上,炸樓的事全權由對方專家組指揮,他的任務隻是照顧好首長。但他毫無陪坐的欲望。他覺得自個血管裏鑽進了螞蟻,坐哪兒都不舒服。有一瞬,他忽然想離開現場,離得越遠越好,到一個大家都不熟悉的地方,美美地泡個熱水澡。他幾乎都要付諸行動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一位領導打來的,說他因事來晚了,找不到主席台。車光輝馬上問明位置,趕去給領導引路。

爆炸聲是正點響起的。十點十分,半秒都不差。

聲音很小。一點也沒人們預想的那麼誇張。人們隻覺腦子裏“嗡”一聲,就像一棵樹倒地那麼響,便看到一股濃塵嘩一下舞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蘑菇,很壯觀,很漂亮。當時所有人都雙手捂著耳朵,害怕爆炸聲震破耳膜。土塵一冒,人們心一下提緊,還想真正的爆炸在後頭哩,便都齊齊等更大的聲音響。

誰也沒想到,災難就在這一瞬間突然降臨。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林山。他的攝像機正隨傘狀的土塵往下移,移著移著,他忽地發現了問題。因為那一聲“嗡”響過後,他感覺整個大樓都在動,就像他小時燒山藥壘的壘子,抽掉任何一塊土疙瘩,壘子都會整體塌下來。可攝像機移到某個位置時,他忽然感覺那兒是靜止的,怪怪的靜止,頑固的靜止。他多停了幾秒鍾,就發現整個大樓的秩序被這靜止破壞了。他腦子裏“轟”一聲,扔了攝像機,衝手下人喊:“不好,逃命呀。”

幾乎在林山喊出這聲的同時,災難從天而降。

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塊以千鈞之力從大樓上端某個部位飛出來。立時,天空就像有無數挺機槍狂掃,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比子彈厲害百倍、千倍的碎石,爛磚。它們尖嘯著,狂舞著,砸向樓群,馬路,車輛,人群……

雖然隻有短短幾秒鍾,但那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幾秒啊!

人們完全被嚇傻了,嚇蒙了,嚇呆了,嚇木了!

據說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丁萬壽。當時他正站在邸玉蘭邊上,他們的位置正好在主席台下方。邸玉蘭站在自行車後座上,站得非常耀眼,像一朵燦然開放的喇叭花。亂石飛過來的一瞬,她展開雙臂,做了個迎接的姿勢。丁萬壽雙眼猛地一亮,他看見一塊頭大的石塊斜刺裏飛向邸玉蘭,直直衝她腦門砸去。幾乎在石塊砸頭的一瞬,他一個猛撲,撞翻自行車。邸玉蘭媽呀一聲尖叫,摔倒在丁萬壽懷裏。石塊呼嘯而過,重重地砸在後麵一根電杆上。電杆立時斷成兩截。好險啊,如果不是丁萬壽,邸玉蘭的頭這陣就沒了。

邸玉蘭的尖叫震醒了眾人。立時,人們抱頭鼠竄,亂作一團。呼嘯聲,尖叫聲,淒嚎聲響成一片,整個廣場陷入了混亂……

亂石飛了隻幾秒鍾,騷亂卻持續了將近四個小時。下午兩點,奉命趕來清理現場的武警官兵開始往外抬血淋淋的屍體,大批受傷者被送往醫院。

河陽城到處徹響哭嚎,淒絕震耳,裂人心肺。

天明時分停了的沙塵暴突然卷土重來,霎時,四野茫茫一片,淒風嚎叫,沙塵漫天,天地一片渾濁……

據事後公布的消息,這場巨大的災難奪去河陽城十三條鮮活的生命,重傷二百餘人,輕傷無數。毀壞樓房十餘幢,車百餘輛,直接經濟損失五千餘萬元。

一個無比沉重的消息是,市長夏鴻遠不幸遇難。噩耗傳開,四野皆悲。

據主席台上的領導回憶,十點十分爆炸聲響起時,夏市長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然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大睜雙眼,無比吃驚地盯住那樓,表情跟爆炸聲響起前迥乎兩樣,眼裏像是有兩個巨大的問號。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麼,或是看到了什麼,所以才那樣奇奇地盯住大樓。

還沒等別的領導反應過來,天空中便嘩啦啦飛來一串子石塊。台上頓時亂作一團,人們紛紛往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鑽,實在鑽不進去,就把頭抵在別人懷裏。幸虧飛到主席台上的石頭不多,就兩塊,一塊砸在了桌子上,一塊,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市長。

當時整個主席台上,唯有夏市長是站著的。他在正中間,兩邊被人擠得死死的,蹲都蹲不下,隻好站著。

比之市長夏鴻遠,包工頭子車光輝死得更莫名其妙。

他在廣場外圍,人群外側。按說石塊不應該落這裏,但他肩上分明有石塊擊中的痕跡。照傷痕推測,石塊有拳頭那麼大,所以車光輝不應是石塊砸死的,頂多擊倒在地。那麼,隻有一種可能,他是被踩死的。他站的位置,正好是通往共和街的那條巷子。人們在混亂中隻想奪命而逃,壓根想不到腳下還有一條負傷的生命。

但是,車光輝的的確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