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屧粉衣香何處(1 / 3)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如舞動的精靈在森林裏跳躍。

寧德被樹上唧唧喳喳的小鳥吵醒,茫然地坐起,頭好痛,身上也是一片又一片的淤青,原本就略顯樸素的衣衫,如今竟被山石、樹木勾掛得襤褸不堪,自己竟然沒有死,而是……掛到了一棵樹上!

寧德伏在參天古木上不由得喜極而泣,她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而鄭明呢?她回首四顧,皆不見人影。

好在寧德家中也是武將出身,並不是一般的養在深閨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雖然她沒有學過功夫,但是小時候上樹偷鳥蛋這類的頑皮事沒少做。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折騰,那個德妃娘娘的影子恍如隔世,她絲毫不記得自己還是皇帝的後妃這一事實,隻是如孩提時,在家中的院子裏調皮一般,踩著樹杈在樹蔓上晃蕩了幾下,便尋著一處落腳點,輕輕鬆鬆地爬下樹來。

她孤身一個人站在森林裏。這次終於有些害怕了,塵世中的煩擾重新襲來,讓她記起了自己的身份和責任。雖然逃脫了鄭明的挾製,但是天大地大還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嗎?這森林憑一己之力恐怕不是那麼容易出去的。

在人前強裝歡顏,什麼都不敢表露,如今一個人身處在不知是何處的森林裏,寧德不由得拋開了戴了多年的麵具,蹲在森林中垂下頭,難受地哭泣起來。委屈、害怕、傷心、迷茫,原來都不敢表露的現在仿佛天大地大就隻剩她一個人了,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哭過後,寧德覺得舒暢了些。無論怎樣生活還要繼續,皇上和祚兒還等著自己回去,就算為了阿瑪和額娘也不該如此自暴自棄地躲在這裏偷哭。她理了理衣衫,攏了一下頭發,準備認準一個方向前進,也許希望很渺茫但是無論結果怎樣都要試一試,決不能就這樣認命。

才走了幾步,她就看見在絕壁不遠處的草地上依稀躺著一個人,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往那個方向走去,是鄭明,雙眼緊閉,滿身傷痕。

寧德走到他麵前,默默地注視著他,心中一陣翻騰,這個人,她到底該不該救?畢竟,她和他道不同不相為謀!

鄭明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被自己擄來的女子,盤腿坐在自己麵前,眼睛有些紅腫,衣衫襤褸,儀容不整的樣子。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鄭明仍舊覺得她和初見時一樣沉穩,自己雖然是一個武林高手,但一看到她在身邊仿佛安心了許多。再看自己,手上和腳上的傷口,她都用自己剛才給她披上的外衣洗淨後,扯開了,然後仔細地包紮好了。在他的身邊還生起了一堆篝火。原來自己已經昏迷了這麼久,如今已是半夜。再一細想,他又不由得佩服寧德的心思細致。這堆篝火不僅可以在夜晚取暖,還可以嚇走一些野獸。鄭明雖然不知道寧德的身份,但是讓她一個被人服侍慣了的後宮弱女子來照顧自己,還在自己昏睡中做了那麼多事,不由得對寧德刮目相看。

看見鄭明醒來,寧德第一次真心地向他露出了笑顏,自己辛苦了那麼久總算沒有白費。

她看見鄭明微微張開有些幹裂的嘴,然後含糊不清地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寧德看了他一眼,轉過頭,拿起手邊鄭明寶劍的劍鞘,遞到他嘴邊,“喝點兒水吧。我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小溪,身邊又沒有什麼盛水的東西,因此拔了你的劍,把劍鞘當做器皿盛水,你不會怪我吧?”

她看著鄭明起身困難,心中不忍,伸出手輕輕地把他的頭抬高了些,才把劍鞘裏的水慢慢倒出來,一邊倒一邊平靜地說:“我不是傻子。我掉到樹上是不是因為你的緣故?你到最後還是救了我,這條命是我欠你的。”

鄭明喝水的動作停住了,隻是呆呆地望著寧德滿不在意地笑了笑,“你沒有內功,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是必死無疑的,我是武林高手,摔一摔不打緊。”

寧德望著他突然講不出話來了,這一瞬間心突然被一種叫做感動的情感塞得滿滿的,再也騰不出地方去裝什麼大清、大明,滿人、漢人的東西了。這一刻,她不再是康熙皇帝的後妃,他也不再是台灣鄭氏延平郡王的幼弟,他們隻是兩個迷途的羔羊,迷失在蒼茫的森林裏,迷失在曆史的洪流中。

寧德原本滿心的戒備一點點冰釋消融。在鄉間的茶座上他們不是平等的,鄭明盯著的是那個皇帝的後妃,在台內廟的大殿上,他們也不是平等的,她是他的俘虜、是他的人質,隻有此時兩個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兩個個體,不再代表他們身後的力量和民族。

寧德突然冒出一句,“我阿瑪姓烏雅。”說完就低下了頭不再去看他一眼。古時候女子的閨名除了直係長輩和夫君是不能隨便對陌生男子明言的,若已經出嫁就冠以夫姓,娘家的那個姓氏除了帶入墳墓以某門某氏來刻在墓碑上便再也不會有人提起。隻是寧德身份特殊,她權衡利弊覺得還是說出娘家的身份比宮廷的身份對自己更有利。

鄭明點了點頭,道:“家父姓鄭,字明儼。”他說完看了寧德一眼見她沒有反應,猶豫著是否要如實以告。他想了想,決定采用一個折中的辦法,若是眼前這個女子真的那麼聰明,她聽了一定會明白,鄭明接下去道:“台灣人氏。”

果然寧德臉色大變,“你是鄭成功的兒子!”

鄭明臉色越發灰暗,她果然知道!心中對寧德的身份也是越發生疑,烏雅氏,朝廷之中手握權柄的官吏他早就調查清楚了,並不曾聽說烏雅氏裏有這一號厲害的官員,那麼後宮裏呢?她是康熙的女人,皇貴妃?不對!聽說是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佟國維的女兒佟佳氏,那麼貴妃呢?似乎是前任皇後的妹妹鈕祜祿氏,也並不是什麼烏雅氏啊。至於以下的妃嬪他甚為輕視,因此也沒有打聽得那麼仔細了,可是眼前的這個女子為什麼知道這麼多的事。

寧德瞧見他驚疑不定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這一番舉動怕是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吧,原來那些背景和身上所擔的責任並不是想丟開就能丟開的,它們就像你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樣,從你出生時就注定跟著你一輩子,如影隨形。

寧德有些悲天憫人地看著他,“不必想了,我就是我,不是別人,如今在這森林裏你也隻需記著自己不再是那個台灣鄭氏的後人,你隻是你,一切等我們從這裏活著出去後再說。”

鄭明不理寧德美好的幻想,他森冷地說:“你難道不明白嗎?如果等我恢複了體力你仍舊是我的階下囚,你要是不趁現在殺了我,將來你可就要後悔莫及了。”

寧德輕歎一聲,不去理他,站起來,淡淡地道:“將來的事,等將來再說吧。你要殺我,我也沒有辦法,但我總歸是下不了手的,我隻知道你是人,我也是人,都是一張嘴巴,兩隻眼睛的人,滿人漢人,我分不清楚。”

她說完便轉身離開,不再去看他一眼。

鄭明呆呆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隻覺得寧德的這一番話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從小到大他受到的教育就是驅除韃虜,反清複明,滿清是走狗,隻有大漢民族才有資格做這片土地的主人。他們是強盜,是掠我河山的罪人,理應被趕出去,所以滿清的鷹犬殺多少個都是死有餘辜,死不足惜,可是寧德今日的一番話卻在他冰冷的心底掀起了點點漣漪,難道自己往日堅持的一切都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