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又到了寒冬時分。承乾宮的章佳氏並沒有像人們預期的那樣熬不過這個冬天,反而在萬物枯死之際慢慢好轉。反倒是原本盛傳的皇上和太皇太後就要回宮的日子變了一次又一次。十一月癸巳,消息傳來,皇上非但沒有在回京的路上,還去了邊境,聽說是因為極北苦寒之地的羅刹國又有些蠢蠢欲動。
溫貴妃和宜妃的肚子越來越大,誕子那是不日的事情。尤其是宜妃,雙腿浮腫得不能下床,因此脾氣也極大,整個儲秀宮風聲鶴唳,生怕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宜妃娘娘小命不保。見宜妃這樣,溫貴妃也不肯多理後宮繁瑣之事。四妃之中榮妃跟著皇貴妃佟佳氏一起出巡了,宜妃又是這樣,隻剩下惠妃和寧德二人可以做主的,她們兩人也都是協理過後宮的人,於是海瀾珊依舊把一些瑣事托付給她們二人。
永和宮。
那一日,寧德正坐在主廳裏聽各宮的幾個管事嬤嬤稟事,突然看到琉璃從偏門進來,站在一邊小心回道:“承乾宮的章佳氏求見。”
寧德攏了攏耳邊的幾縷碎發,沉凝道:“帶她去偏殿等我吧。”
等寧德打發了那幾個嬤嬤再到偏殿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於是寧德吩咐琉璃就在偏廳裏備下膳食,才迤迤然地踱步過去。隔了一個月再見福凝,她低著頭站在廊下,有些楚楚可憐的樣子,及至她抬起頭來才發現經此一病,眼底竟多了些鋒利之『色』,絕不是弱不禁風之輩。
見寧德到了跟前,福凝快步迎到前麵叩首跪安道:“給德妃娘娘請安!”
寧德忙微笑著扶起,“妹妹為何行此大禮啊,倒顯得姐姐生分了,快起來吧。”
她拉著福凝進了側殿坐到一邊,笑著說:“你也瞧見了,我這幾日忙得很,竟抽不出空去看你,不過如今看來你的氣『色』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福凝聽她這樣說又站起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沒有姐姐那日的一番話就沒有我的今天,姐姐的大恩大德妹妹一定牢記在心。”
“以後不要再這樣說了,這是你的造化,一切不過是個緣字,心病還須心『藥』醫,若不是你自己想開了,我便是大羅神仙也幫不了你。”寧德兩三句便推辭過不再言語,她拉過福凝歎道,“自從長安離開以後,我就想為她多結些善緣。妹妹你曉得,我原本就是個信佛之人,那件事以後便看得更淡了,承蒙皇上垂青如今還是一樣的恩寵,但是紅顏易老那也是遲早的事,原來我還有心去爭一爭,如今隻是隨緣罷了。我看得出來那天的事,你和皇上也是有緣,皇上要來永和宮的事連我都不知道,你哪裏能得了信就巴巴地趕來,這幾個月倒是委屈妹妹背了這個虛名了。”
福凝聽見寧德這樣真誠地和自己說話,作勢又重新跪在地上,喘息道:“姐姐既然和妹妹這樣掏心窩子地說了,妹妹索『性』也放肆了,隻請姐姐再幫我一次,承乾宮我是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拉住寧德的衣襟道,“姐姐,可不可以讓我搬到永和宮裏來住,姐姐,我保證不會再給您惹事了。”
寧德聽著有些猝不及防,她扶起福凝疑『惑』道:“妹妹,你這是從何說起。我明白佟姐姐生『性』端莊,有些看不慣宮裏的狐媚行徑,怕又是為我抱不平了,所以對你會有些淡薄。但不過是個誤會,等姐姐回宮之後我自然會向她解釋,你這樣貿然從承乾宮裏搬出來不是引人誤會嗎?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我也不好瞞你,當年成嬪從我的宮裏搬走,大家明裏不說,但是私底下傳了多少的流言飛語啊,連太皇太後也驚動了,還特意派人來勸我和成嬪,如今你張羅著要搬……”
福凝堅定地打斷道:“姐姐,這你莫管了,也不關佟妃娘娘的事,是我自己想不開要搬的。隻要姐姐應承了,貴妃娘娘那裏我親自去說。日後佟妃娘娘回來了,我也會上門請罪,便是太皇太後和太後傳我去問話,這事也絕犯不到姐姐身上,定是我軟磨硬泡,尋死覓活地要從承乾宮裏搬走,姐姐您是好心才收留我的。”
寧德攔住她道:“你說的這又是孩子話,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哪有尋死覓活地嚷著要移宮的。若是你真這樣堅決,不嫌棄姐姐我這裏偏僻那便搬吧,佟姐姐和太後那裏我自然會去解釋。隻不過我這永和宮也不見得有多好,成嬪的例子可就在眼前,妹妹你要想清楚了,趕明再搬可就沒有這麼容易了。”
福凝聽了激動地跪倒在地,“謝姐姐成全!”
月末,福凝動作很快,還沒等寧德知會海瀾珊便先去了承禧殿,說是大行皇帝托夢給自己,承乾宮是端敬皇後原來的寢宮,不是自己這樣卑微的身份可以居住的,這次生了這場大病就是為此,小小告誡一番。若是自己不從承乾宮裏搬走,日後怕是還會有血光之災。她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跪在溫貴妃門前哭訴{lml哭得無奈,隻好點頭答應。端敬皇後本來就是這個宮裏的禁忌,如今聽福凝這樣貿然提出來,她也不敢怠慢。這種事本來就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現在還扯上了大行皇帝和端敬皇後,趁著太皇太後如今不在宮裏,海瀾珊樂得趕快了事,因此反倒是溫貴妃親自派人找來寧德,請她收下章佳氏。
按寧德的意思本來是想等佟貴妃回宮以後,言語她一聲再讓福凝搬進永和宮的,隻是不知為何福凝卻是十分著急的樣子,這邊溫貴妃剛剛點頭同意,那邊福凝已經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等著要住進永和宮裏來了。對此,寧德竟是出人意料的寬容,微笑著點頭默許了。
琉璃跟在寧德身邊的日子久了,知道自己主子的為人,也許她在外麵對誰都是和和氣氣、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是自己的永和宮卻守得如鐵桶一般嚴密。經過那件事情以後,她不但對自己的宮人賞罰分明,而且禦下極嚴,做得好固然是賞賜豐厚,抵得上皇上身邊的規格,若是有欺主瞞上的嫌疑,也罰得極重,所以永和宮裏的宮女、太監人雖不多,但是個個都恪守其職,不敢有絲毫懈怠。因此她對德主子此番如此輕易地就讓福凝住進來,不免心生疑竇。
這一日,趁著陪寧德從外頭散步回來的當口,琉璃瞧著左右無人,而隨行的宮女、太監都遠遠地跟在後麵便小心地問道:“主子,奴婢冷眼瞧著福凝小主自從病好了以後行事一直有些奇怪,竟不似往日那樣率『性』了,好像做什麼事都有什麼目的似的,奴婢是擔心主子您讓她住進來不怕又出第二個成嬪嗎?”
寧德輕輕地笑了笑,隨意道:“你也有幾分眼力了,倒是看出來了,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她若是不變那才奇怪呢!”
她修長的指尖緩緩地在凋零的枝葉上滑過,“歲月真是催人老啊,我便是不幫她,那幫小主中也會有人挑頭『露』尖的。佟姐姐選了萬琉哈氏,還有個袁氏也是招搖的,四處找靠山,可惜到底是個漢軍旗的,出身還是差些。她們到底還是心裏有所顧忌,因此誰也不肯去招惹章佳氏那個丫頭。”
琉璃在一邊幫腔道:“主子到底還是您大氣,不過即便那些小主怎麼得寵,皇上心裏頭還是記掛著您的,就是您懷著九公主的時候,皇上還不是每隔幾日都來瞧你,放眼宮裏還有哪個主子有這份恩寵!”
寧德停下腳步,悠然道:“皇上嗎?”她淺淺地笑了笑,“皇上怕也不是心裏真的有我,隻是習慣一個人在身邊了。”寧德調轉了身子,去看院牆一角的寒梅,淡然道,“我如今有些慶幸能讓我在皇上年輕時就遇上他,現在的皇上越發深沉,有時候和他靠得越近,就覺得自己離他越遠。早幾年還能跟上皇上的步子,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可是如今,看著他做了幾年的聖君,反倒是越來越看不透皇上的心思了。”寧德越說越輕,最後一句的時候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了,“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吧。”